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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德文夫人沒有鬆開他的手掌,而是牽著少年向門外走去。
年幼的君主看著門外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森嚴守備,眯了眯眼睛,隨即,混合了天真和怯懦的表情取代了之前不符合年齡的深沉。
林君通過剛剛短短几段對話已經得出自己現在的身份——他是歷史上著名的“杯賽科特二世”,以幸運和不幸而著稱的小皇帝阿爾弗雷德。
杯賽科特二世,全名阿爾弗雷德·杯賽科特。
之所以說他著名,是因為他在皇帝父親被篡位許多次後重新被推上了王座,並且成功作死把自己性命丟掉了。
這位君主的父親在征服了大陸後,迅速被最親近的臣子韋塞克斯發動政變殺害,而韋塞克斯的表親西吉貝爾緊隨其後將他謀害,自己取而代之登上王座。同一年,掌握著軍隊的內森伯利亞又一次發動了政變,將西吉貝爾趕下台,廢黜流放,最後,內森伯利亞被“叛神者”愛德華斬殺。
只有得到教廷認可加冕的人才能成為帝王。
愛德華藐視神權,從不肯為任何神祗的塑像彎下膝蓋,在教廷主動與他聯繫,希望能用權利腐蝕這位“叛神者”,讓他成為王的時候,教廷再一次被愛德華打臉。
他找到了杯賽科特一世的兒子,以手中掌握的強大軍隊為後盾扶持阿爾弗雷德登上王座、加冕為王。
隨後,愛德華重新背上自己“叛神者”的名聲遠走,到達了肯德王國最大的敵人麥西亞王國的土地上攻下碩大的一片領地定居。
麥西亞國王極為推崇他的義舉,竟然不計較自己國土被侵占,誠摯的邀請愛德華成為麥西亞王國的座上賓。
愛德華做客半年後終於接受麥西亞國王的賞賜,成為了一名伯爵。
按照正常的歷史進程,被教廷神父教養成人的阿爾弗雷德陛下對“叛神者”深惡痛絕。
在教廷的挑唆下,阿爾弗雷德拼命對“叛神者”愛德華的領地發起衝擊,掠奪救命恩人領地上的財富和人口。
愛德華伯爵被自己扶上皇位的小皇帝反插一刀,咽不下這口惡氣,因此,愛德華親王接受了麥西亞國王的任命,前往攻打肯德王國,將這片占地不大、卻異常富饒的土地攻下,令它變成了自己的領地。
曾經被愛德華伯爵一手扶持登上王座的阿爾弗雷德·杯賽科特,最終死於恩人之手,喪命時,年僅十六歲。
林君很快接受了“阿爾弗雷德”這個新名字,他忍不住看了看自己完全沒長開的小手,默念一聲“離死還有好多年”,然後考慮起顧宇晟最可能的身份。
——身邊全都是高鼻深目的人員,依靠外貌來判斷對方是誰,顯然靠不住了。
林君想了許久,對顧宇晟上輩子可能的對象也沒有任何概念,只好乖巧的跟在兩位女仕身後,來到餐廳。
在這裡,剛剛語氣異常粗暴的諾曼神父動了動冰冷的銀灰色眼珠瞟了小皇帝一眼,皺起眉頭厭煩的強調:“陛下,您的一舉一動都代表了國家的形象和教廷的教育成果,請您注意一些,不要站得如此隨性。如果陛下一直無法達到教廷的要求,我不得不遺憾的通知您,您永遠無法得回對肯德王國的掌控權。”
林君仰著巴掌大的小臉,可憐巴巴的看著諾曼神父教訓自己,心裡飄過一句話——太老了,對我不好,肯定不是我家老攻。
他像是心裡很難受似的垂下頭,雙腳腳尖為難的頂在一塊輕輕磨蹭著地面,磕磕巴巴的小聲回答:“很、很抱歉,神父,我讓教廷為難了。學習內容太艱深了,我不是很明白。”
諾曼神父帶著兩道深深刻痕的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冷冰冰的說:“當然了,國王並不是每個都識字,您的父親就不認識文字,所以,您不會也沒有什麼令我感到意外的——畢竟,文字是萬能的神創造的,而只有被神眷顧的人才有認識文字並且使用它的機會。您要記得,神光沐浴在肯特王國上空,教會才願意派遣我前來教導您如何使用文字,如果您不珍惜眼前的機會,那麼神很快會收回他的恩賜,讓你重新變成不識字的野蠻人。”
眼看著小皇帝被自己教訓得頭都要窩進胸口裡了,諾曼神父心裡的惡氣終於消散許多。
他抬手一指餐桌吩咐:“陛下該用餐了。請不要忘記我前些日子教導您用餐的禮節,這段日子以來,您從沒有一天能在禮儀不出錯的情況下吃完一餐的。”
“謝謝您的提醒,我會注意的。請諾曼神父一定要在我出錯的時候糾正我!”林君走到餐桌主位前坐定,他緊繃著一張小臉,態度嚴肅得不像進餐,而像是參加一場生死大戰。
諾亞神父心裡冷哼一聲“土包子”,對侍從吩咐:“給我一小份熱湯。”語畢,他舉止優雅的落座、摘下手套放置在一旁,然後打開餐巾,放在腿上,又取來另一條餐巾放在左手邊。
林君早就不使用這些古老的禮儀了,他細心的觀察著諾曼神父的做法,然後將其重複出來。
諾曼神父看到這一幕,高高挑起雙眉,流露出帶著蔑視的驚訝,但他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用碩大的湯匙將內容物滿滿的“熱湯”送進嘴裡,沒幾口就將熱湯吃光了。
他視線落在小皇帝身上,果然發現他模仿著自己的動作努力喝湯,可湯匙對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大、太沉了,小皇帝根本沒辦法抓穩和他手掌幾乎一樣大小的大號湯匙,盛在湯匙里的熱湯晃晃悠悠的很快撒了小皇帝一身,弄髒了他墊在腿上的餐巾。
“陛下,您進餐的禮儀比昨天更糟糕了,真讓人趕到失望。”留下一道輕蔑的視線,諾曼神父冷聲對身後的侍從吩咐,“將我的早餐送到辦公室來,太噁心了,面對這樣的進餐對象,我很難吃進去任何東西。”
眼見諾曼神父離去,葛德文婦人立刻對泫然欲泣的小皇帝柔聲安慰:“陛下,您才六歲,不能很好的握住沉重的餐具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請不要為此難過。”
林君仰起臉,露出自己好不容易憋紅的眼眶,可憐楚楚的說:“夫人,我想見愛德華先生,我還沒有感謝過他的恩情。”
“哦,這……陛下,您應該明白,見面的要求歐羅。無論對您還是對愛德華大人來說都太冒險了。”葛德文夫人遲疑的說,她臉上的神色十分為難。
“只有在恩人身邊,我才能感覺到安全。”林君縮了縮肩膀,不著痕跡的給教廷上眼藥,“諾曼神父真的想把我教導成一個文雅睿智的君主麼?我覺得教廷的人員已經快要占滿官位了。”
對跟隨君主豁出命的追隨者而言,沒有什麼比他們的君王變成傀儡更可怕,林君小聲嘟噥的話如同千金重錘敲打在葛德文夫人心上。
她咬了咬牙,終於鬆口:“陛下請耐心等待,今天回家之後,我會派人帶口信給愛德華大人,如果他同意會面,會來見您的。”
“好的,夫人,我給您添麻煩了。”林君乖巧的回答,臉上笑容讓人心軟不已。
☆、第12章 傀儡皇帝(2)
提過為難人的要求,林君馬上恢復了乖巧柔弱的做派,小小的一團窩在寬大的椅子裡,晃晃悠悠的抓著餐具,努力把食物送進嘴裡。
他畢竟太年幼了,無論多少次拿起碩大的湯匙,都會在衣服上染上湯汁,幾次之後,湯匙里從“裝滿”變成了只在勺子底部薄薄的鋪了一層。
葛德文夫人看得心疼,輕聲指導起小皇帝用餐禮儀:“熱湯陛下少喝幾口就行了,諾曼神父已經離開了,您可以慢慢享受早餐。”
林君歪著頭眨眨眼睛,眼中寫滿了困惑。
葛德文夫人暗暗咒罵起諾曼神父過去對小皇帝的粗暴和自己的輕忽,看著小皇帝懵懵懂懂的模樣,心中愧疚不已。
她眼角微微發燙,趕忙抹了抹眼睛,垂下視線解釋起真正的宮廷規則:“宮廷菜單的長度超過您的想像,熱湯只是餐前暖胃的,一般提供的量都很少,為了保證口感才提供的大湯匙。您沒必要將熱湯都吃光,隨便喝幾口就行了,後面還有許多餐點值得您品嘗——諾曼神父身為教廷的人員,他習慣簡譜的飲食,但您是王國的主人,您不必過這麼艱苦的生活。”
諾曼神父被教義束縛,因此,為了在教廷不斷往上爬,即便他對王室奢侈的飲食垂涎不已,每天也只能盛很多熱湯就著麵包湊合。
為了躲避進餐的折磨,諾曼神父借著教導小皇帝的名義,寧可每天浪費掉之後幾道大餐的餐點,也要小皇帝跟他一樣吃不好;而忠於王室的御廚們為了不讓小皇帝攝入的營養不足,只能越來越在“餐前”熱湯上做文章,將本該只盛半盤的湯裝滿,並且在裡面添加許許多多鮮美的海貨或者牛肉。
可這樣一來,諾曼神父立刻發現其中對自己的好處,表現得越發得寸進尺,動輒在餐桌上訓斥小皇帝,連熱湯以後上的海鮮也不給小皇帝機會吃了。
林君聽出葛德文夫人的話裡有話,故意挑動她的神經,一派荏弱的說:“夫人,我能嘗嘗桌上的魚肉嗎?我知道今天浪費了很多東西,可我很久沒吃到蒸的香甜的魚肉了。”
葛德文夫人趕忙為他將切成小塊的魚肉端到面前,細心的遞上吃魚肉專用的叉子。
林君露出驚喜的笑容,將叉子拿在手裡,小心翼翼的插著白嫩嫩的魚肉放在口裡,表現得不像是個嬌生慣養的年幼君主,更像是頭一次享受美食的窮苦孩子。
葛德文夫人為自己的失職感到羞恥,再也沒勇氣看小皇帝的表現了,只能垂著頭,一道菜接一道菜的將用餐禮儀為小皇帝講解清楚,哪怕他在餐桌上頻頻用錯餐具,也沒有起疑。
等到餐後甜點終於上桌,林君終於從可以表演出的生嫩中掙脫——因為小時候含著糖睡覺生了蛀牙,直到顧宇晟出事兒為止,林君都被禁止食用含量糖超標的飲食,比如甜點……
看著小皇帝雙眼發亮的模樣,葛德文夫人將一柄小小的甜點勺放進少年手中,輕聲說:“食用牛奶凍使用叉子更合適,但我想,陛下更習慣用勺。”
“謝謝您,夫人。”林君小心翼翼的挖出一塊微微顫動的牛奶凍送入口中,甜蜜的味道在他舌尖散開,他立刻幸福的眯起眼睛,像只曬太陽的貓咪似的渾身上下都散發出滿足感,讓人想在他頭頂揉一揉鬆軟的短髮。
往常遷就諾曼神父的用餐習慣,早餐總是會被很快解決,但今早一直陽光照進城堡陰暗的角落,早餐時間才結束。
林君捂著自己溜圓兒的肚皮慢吞吞的走在城堡中,被兩位女仕送進議政廳。
雕刻著精美花紋的沉重大門在林君面前一層層打開,每張開一扇門,門後都有兩名神官等待著他。當十二扇大門全部敞開,露出整條通道的時候,林君終於看到消失了一早晨的諾曼神父——他繃著一張線條僵硬的老臉,暗淡的棕綠色眼睛裡清清楚楚寫著對小皇帝的不滿。
因為我早晨吃香喝辣,你就只能湯泡饃所以對我甩臉子麼?可是知道你不開心,我就開心了啊。
林君心裡愉快的想,表面上卻猶猶豫豫的停下腳步,一回頭往兩名女仕身後躲,無論她們怎麼尷尬的勸說都不肯出來面對諾曼神父。
“陛下,您現在沒能表現出任何皇室的雍容,別辱沒您先祖的光彩。”諾曼神父根本不為所動,他始終像條毒蛇似的用冷冰冰的視線看著小皇帝的舉動,“陛下,國家事務繁重,教廷派來的人手不足,我沒有時間與精力對您浪費,如果陛下不願意接受教育,那麼神的榮光並不會長久照耀在您身上,陛下盡可以當個不識字的野蠻人。”
孩童清脆的聲音悶在衣料里,被幾名神官強行拉扯著暴露在眾人面前時,他臉上終於帶著一股被壓迫到極限的瘋狂,拼命掙扎著後退:“那麼我不需要您了,諾曼神父,帶著教廷的人離開吧,就像你們對我父親做的那樣。”
諾曼神父和教廷派來的工作人員頓時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用無法置信的目光看向身高甚至沒有超過他們腰際的小皇帝——這是教廷的秘密,年幼的阿爾弗雷德陛下不應該知道!
他們交換著眼神,終於忍不住上前將小皇帝團團圍住。
林君成功的引來眾人的注意後,像是驚恐到了極限,猛然提高聲音大喊:“不要用你們骯髒的手碰我,你們這些虛偽的瀆神者!為什麼我父親被謀害的時候,你們都平安無事?為什麼肯德王國連續四個逆謀的臣子都能被加冕?你們站在我面前從不行禮,沒有任何對君主的尊重——你們借著神的名義掩蓋自己的罪行,是與叛臣韋塞克斯結盟的罪人!”
林君還準備再說些什麼加強效果,一陣尖銳的刺痛忽然從心口放射到整個背部,疼痛完全貫穿了林君稚嫩的身體,他眼前一黑,狠狠摔倒在地,手腳麻木得使不出任何力氣,連呼吸對他來說都太困難了。
諾曼神父踱步到他面前,用腳尖踢了踢少年慘白的臉蛋,露出心情舒暢的笑容。
林君僵硬的躺在地毯上感受著被死亡陰影籠罩的痛苦和恐懼。
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何自己會在閱讀“杯賽科特二世”的人物資料時,心中充滿違和感——縱觀被塞克特二世悲劇的一生,唯一沒有圖謀而對他好的人是被稱為“叛神者”的愛德華伯爵,既然如此,杯賽科特二世為什麼要激怒有著強大武力的愛德華伯爵,而不是與他交好?
無論從哪一點看都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