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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維清沒對此發表評價,只是讓九春牽引他的內力再轉了幾個來回。這麼下來,九春的注意力被轉移,緊繃的肌肉終於放鬆下來。
九春也意識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晏大俠,”他低聲道,“你可以開始了。”
晏維清依舊沒說話。他拿過針包,伸出右手,以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扎了下去。
這陣勢看著毛毛的,但九春驚訝地發現,除去銀針一開始的冰涼觸感,他幾乎感覺不到皮膚被刺穿。“真的不痛啊!”他真心誇讚,“晏大俠你果然是神醫!”
“別說話。”晏維清終於開了口。
九春眨了眨眼,果斷閉嘴。他覺得晏維清生氣了,但他不明白對方在氣什麼。明明放鬆方法很有效,不是嗎?
房裡一片靜默,扎了針又不能動,九春干瞪房梁好一陣,最後還是睡著了。聽到他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原本閉目打坐的晏維清睜開眼,表情複雜難辨。
九春緊張是緊張,但並不是怕;因為如果是,那九春被他扣住脈門時肯定會跳起來。那他為什麼緊張?難道是赤霄身體殘餘的對抗本能?
不管怎麼說,這種低氣壓一直持續了下去。因為睡多了,等夜裡針灸結束、換藥浴上時,九春相當精神,又不敢說話,憋得抓耳撓腮。
晏維清把自己的衣物掛好,轉身就看見九春正趴在桶沿數木板紋路,露出來的小半個背在漆黑的藥湯中更顯白皙纖細。“別亂動。”
“哦。”九春怏怏地應了一聲,坐直身體。沒聽見什麼聲音,但水面晃蕩著升高了一點,他就知道晏維清已經進了木桶。為防再出現早晨的尷尬情況,他開始冥想同樣的方法。
晏維清把手貼到九春背上時,覺得那具身體在他掌心底下細微地顫抖,但程度比之前輕許多,明顯對方在勉力抑制那種緊張。他揚了揚眉,想說什麼,最終還是選擇了正事:“不管你等下感覺到有什麼進入你的身體,都要順著它走。如果它前面有阻礙,就必須突破。明白嗎?”
九春點了點頭,但又沒忍住分心腹誹。晏維清這話說得……他知道對方要用內力給他打通經脈;要是被不知道的人聽見了,還以為他們要幹嘛呢!
晏維清顯然沒產生這種離題八萬里的聯想。“雖然你走火入魔,但功力還在,只是你現在察覺不到。等經脈通暢,你再多加修習,之前的武功就會徹底恢復。”
九春又點頭。他也覺得他功力還在,耳聰目明就暗示了這點。但是……“那個,晏大俠,我之前的記憶也會和武功一起恢復,對不對?”
他本以為晏維清會立刻肯定,但劍神沉默了一小會兒。“其實我不能完全保證。”晏維清最後開口,“你這種情況我第一次見,而人心比武功更難捉摸。”
九春也不沮喪,第三次點頭。
雖然他沒旁聽南少林里的密談,也對雲長河說晏維清是受人所託;但他真的不傻,至少還沒傻到相信晏維清會單純地想救一個曾經一劍刺入他胸口的敵人。也許赤霄和晏維清的關係複雜,以至於敵人這個定義對他們來說不夠準確,但那一劍可是事實。
所以晏維清到底為什麼一定要救赤霄?最可能也是唯一的原因,是不是因為當世只有赤霄堪當晏維清的對手?或者準確點說,晏維清需要的是劍魔,而與名號下是什麼人無關?
九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正如他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結論該有什麼反應。
晏維清只能看見九春反應很快地點頭,一點都沒疑心對方想多。“你放心,我會盡力。”
九春相信晏維清,但他沒往心裡去。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世人知道的赤霄是劍魔、是魔教教主,從來不是底下的人,也從來沒人關心那個;所以,只要他武功恢復、重掌魔教——就算記憶缺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第16章
一人用心,一人配合,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等一個時辰泡完,晏維清問九春:“你現在什麼感覺?”
“熱。”九春閉著眼睛回答。如果不是泡在藥浴里,他出的汗一準兒能濕透好幾件衣服。
晏維清繼續問:“還有呢?”
這回九春遲疑了一陣子。“……餓。”他不太好意思說,因為他不僅吃了晚飯,還吃了夜宵,每份餐點的分量都很可觀。
然而晏維清要的就是這個回答。“這就對了。”他從木桶里起身,喚外面等候的僕人送飯。
“我怎麼突然這麼能吃?”九春犯嘀咕,相當難以理解。“難道我吃下去的東西都變成汗流出來了嗎?”
晏維清沒回答這個問題。他挑了件中衣披上,然後轉身道:“你先吃,我們等會兒繼續。”
九春很想說他可以再忍忍,然而咕咕作響的肚皮顯然不打算給他這個面子。迎著晏維清瞭然的目光,他悲憤得只想找條地fèng鑽下去。
但不管怎麼說,作為天下第一名莊,炎華莊確實不差九春這點兒吃的;就算他一個人胃口能頂十頭牛也一樣。
外頭,雲長河不敢打擾,只能蹲在靜室外的樹上,天天看著杯盤碗盞流水線一樣進進出出,忍不住各種狐疑——
只見吃食進去,不見黃白出來,那東西都到哪裡去了?無底洞嗎?
如此,很快到了一月期限。
幾日前,九春就陷入了昏迷,然而晏維清並不擔心。
那毒入髓入腦,輕易可讓人七竅流血而死;然而恰逢赤霄走火入魔,氣血混亂瘀滯,竟歪打正著地起了阻止毒性擴散之用,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而現在,他為赤霄疏通經脈,拔除毒性,兩相激盪,昏迷在他預料的副作用之中。另外,讓他放心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九春的身材已經大了兩號,活脫脫就是赤霄——
在一個月內長高變重那麼多,胃口變得奇大無比太正常了!
現在,晏維清想把和他一樣長手長腳的人抱進抱出,就沒以前方便了。另外,昏迷的人不能咀嚼,他只得擔負起餵飯餵藥的重任。所幸,兩個月日日同處一室的功夫沒白花。就算赤霄全無意識,還是配合地把他餵到嘴邊的東西咽了下去。若是照之前那種一碰就緊張的反應,那絕對沒戲唱。
“……唔!”
隨著一聲悶哼,赤霄吐出最後一口黑血,然後軟軟地向後倒去,在霧氣氤氳的木桶中激起一圈黑色的水花。晏維清沒在意,只在後面伸手攬住人,手反扣上對方脈門。確定赤霄脈象平穩、內息正常後,他拿過桶邊上搭著的棉巾,把對方唇上那些礙眼的痕跡都拭去。
在把人放到榻上、再蓋上棉被時,晏維清還是多看了赤霄兩眼。那張臉褪去了作為九春時的天真意氣,也沒有後來入魔時狂走龍蛇般的詭異火紋,竟然有些陌生之感。
盡人事,聽天命;雖然他很希望赤霄的武功和記憶會一起回來,但他確實不能保證後者。結果如何,只能等赤霄自己清醒。
“我能幫你做的,大概也就到此為止了,赤霄。”
日夜不休地連軸轉,就算強悍如晏維清,也有些吃不消。所以,再次看到晏維清時,雲長河原本滿心激動,但馬上就被嚇了一跳:“維清,你終於出來了……哇,你臉色好難看!”
晏維清關上靜室的門,才回答:“我先回去,你留在這裡守著他。”
雲長河從沒見過晏維清這麼筋疲力盡的樣子,聞言雞啄米一樣點頭。“行,這裡交給我,你趕緊去休息!”
晏維清繼續補充,“準備吃的,”他一邊說一邊抬腳,步子有些虛浮,“我估計他醒過來還是要餓。”
這可正正戳中了雲長河快爆裂的好奇心。“還吃?”他大驚,“九春在一個月里都吃多少了?要不是知道不可能,我肯定以為你在裡頭養豬!而且至少有十頭……不,二十頭!”
晏維清現在沒力氣解釋原因。他正想加快速度離開,又想起一件緊要的事。“對了,還有一件事得告訴你。”他突然站住,“如果九春在我之前醒了,他要幹什麼都隨他去,你千萬別管他。”
“……為什麼?”雲長河跟著站住,相當費解。這要求倒過來了吧?
“因為你惹不起。”晏維清簡潔道,聲音變低。
雲長河更不理解了。雖然他和九春打交道的經驗不多,但九春看著不像是什麼壞人,有什麼惹不惹得起的?“怎麼會呢?”
晏維清又頓了一下,覺得他應該告訴雲長河事實,不然自家發小可能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其實九春不是他的真名。”
“我就知道!”雲長河用力拍了下手。“既然他小倌的身份是假的,名字也很可能是假的!”話里話外,頗有“我果然聰明絕頂”的得意。
但晏維清的下一句話就在這種熱情上澆了一大盆冷水。“——他是赤霄。”然後他沒再說什麼,徑直轉過迴廊,消失了。
“……啥?!”
雲長河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以至於生生僵在原地一刻鐘,才能吐出這麼一個字。
赤霄?是他想像的那個赤霄嗎?這天底下還有第二個人叫赤霄、而且是他惹不起的嗎?
如果真的是那個赤霄,為什麼晏維清要拼死拼活把人救回來?他們不是死對頭嗎?
最後,他是不是錯把赤霄當成了他小師妹的情敵、還頗是冷嘲熱諷了幾句?
雲長河覺得他的人生前途瞬間一片黑暗。他原本已經準備好,要在九春醒來後興師問罪,質問對方那一晚怎麼能自己回房、卻把他丟在亭外;但現在……
天啊,還是趕緊下道雷劈死他吧!
赤霄睜開眼的時候,一時間不知道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處。空氣中的清冷藥香絲絲縷縷鑽進鼻腔,他終於開始回神——
棄刀練劍、武功大成、接掌教主、決戰華山、走火入魔、二堂謀|反、隱匿中原、劍神相救……
赤霄為最後一件事皺了皺眉。他翻身坐起,運起內力。兩個周天之後,他重新睜開眼,裡頭精光湛然,臉上卻不見欣喜:“竟然欠你一個大人情。”
此時,靜室的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赤霄沒動,因為他知道來人不是晏維清。
果不其然,雲長河小心翼翼地從屏風後探出臉。沒想到一露頭就撞上赤霄的雙眼裡,他馬上慌了,有些語無倫次。“那個,你餓不餓?哦,我是說,維清之前交代,你醒過來可能會想吃東西……”
“他說得沒錯。”赤霄回答,語氣平靜得根本不像餓著的人。
雲長河晃神了好一陣,才堪堪反應過來。“我這就叫人去拿!”他縮回腦袋,沒一會兒又重新冒出來,猶猶豫豫地提醒:“那個,你額頭上突然冒出了什麼東西……”赤霄有沒有紋身他不知道,但九春確實沒有;更別提那火一樣的圖案還是在他眼底下慢慢顯現的!
“因為我剛才在練功。”赤霄道,語氣依舊很平靜。
雲長河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少見多怪。進門之前,他還在胡思亂想,覺得赤霄的面具大概是用來遮擋過於漂亮的真容;但現在看起來,它分明是用來擋火紋的嘛!“……那你等一下,飯菜馬上就來!”話音未落,他就嗖地出去了。
不知怎麼的,赤霄有點想笑。他記得雲長河對九春的態度,還記得自己曾經怕嚇到對方而沒坦誠;有人願意陪他喝酒還挺好的,但他不知道對方現在還敢不敢。
這頭,雲長河一口氣竄出好幾條走廊,腳步才慢下來。
——九春長得真快!哦不對,他只是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那語調,那眼神,那氣場,真是赤霄啊!活的劍魔啊!
——不過好像沒傳說中的嚇人?看一眼就會被殺掉什麼的,果然是江湖謠言?
雲長河想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腦袋。若他再不快點,搞不好真會沒命——膽子得多大,才敢讓劍魔餓著肚子等?
但就在他到達膳房之前,明總管先找到了他:“雲少俠,雲小姐馬上就到了。老莊主已經動身去客廳,您也要去迎接她嗎?”他停了停,又補充:“莊主剛剛交代,他要閉關七日。”
……臥槽!怎麼事情都趕一塊兒去了?
雲長河差點要暈倒。他之前到底為什麼要在信里把治療時間寫得那麼清楚?這下可好,小師妹掐著點到了,萬一和劍魔撞上……
第17章
世上有這麼一種人,生下來就得到造化的偏愛。而雲如練,肯定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生就一副絕頂的容貌,令人見之忘俗;上有父母叔伯疼愛如掌中明珠,下有一票師兄師弟隨時願意為她去死,已經是別人可望不可即的人生贏家。
如果再加上不驕不縱、溫柔大方的好處,那真是沒法不人見人愛。
“咦?阿清要閉關?”雲如練初聽到時還有點驚詫,但馬上就恢復了微笑:“想必一月診治太過耗費心力,故而需要休整吧?”
晏茂天簡直要沒法面對自己當女兒疼愛的雲如練了。都怪他兒子!早不閉關晚不閉關,偏偏現在閉關;這下可好,把人家姑娘晾著了吧?
“那診治情況如何?”雲如練繼續問。
“維清沒說什麼,想必一切順利。”晏茂天回答,心裡還在腹誹兒子的錯。
雲如練點了點頭,一副放下心來的模樣。“以阿清的實力,這也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