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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花大師也看出來了,心生憐憫,不由低低念了聲佛號。
至於關不盡,他的臉早就白了。作為邱不遇的師弟和沈不范的師兄,他對兩人的劍法再清楚不過。光靠一雙眼睛看,他就知道這些人確實全是沈不范殺的。不要說其他武林同仁了——對著大師兄都下得了手,他師弟怎麼能這麼狠!
“……沈、不、范!”青滅師太從喉嚨里擠出了這三個字,眼睛圓瞪,銀牙緊咬。特麼赤霄一劍殺了他,真是太便宜他了!
迎上她飽含殺意的眼睛,關不盡心虛地偏過頭去。鬧出這種事,他們華山這幾年還是夾緊尾巴做人吧!
赤霄冷眼看著這一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覺著之後峨眉肯定會找華山麻煩,還有其他武林正道;但這事兒讓華山自己操心就好了。“幾位,都看清楚了?”
下花大師左右看看,然後點頭。他想說什麼,又覺得實在沒什麼可說。正道武林這次臉丟得大發,估計好些年都恢復不過來。
赤霄不再廢話。他再次揮手,那些教眾就又動了,一出手就直奔屍體口部。
“……你們想做什麼?”青滅師太本在惡狠狠地瞪關不盡,一驚非同小可,五指齊張,護在棺材上頭。“不許動我師妹!”
赤霄根本沒搭理她。見得如此,危寒川主動向前一步,笑得甚是雍容。“師太姊妹情深,確實令人動容。不過,我們絕不是想對師太的師妹做什麼,我們只是拿回我們的東西。”
察覺到那些隱約散發的冷氣,被憤怒沖昏頭腦的青滅師太這才想起冰魄。她有心繼續攔著,但看少林武當都一動不動,只得憋氣讓開。
“多謝師太理解。”危寒川稍一點頭,倒顯得比她更客氣。
很快,冰魄就全部收回。沒有了它們,那些原本栩栩如生的屍體幾乎是立刻還是腐壞毀敗,片刻之間就化成了白骨,還冒著陰森森的冷氣。
下花大師又念了一聲佛號,聽起來像是普度眾生之類的話。“此事就算了結了。”他對青滅師太和關不盡道,“有關之人,兩位請各自領回。其餘嵩山諸人,老衲略盡綿力便罷了。”
入土為安確實是正事,青滅師太無話可說。她頭一個提出告辭,最後也沒忘記給關不盡留下怨毒的一眼。而關不盡雖然發憷,但更不想和戳破華山虛偽表象的人呆一起,也急忙忙地告辭離開了。
這麼一來,山門前就剩下少林、武當以及白山教眾人。
“為了此事勞動教主和三位堂主,老衲實在過意不去。”下花大師先開口,“不若諸位一起到寺內用個素齋再走?”
危寒川、宮鴛鴦、百里歌不由面面相覷。要不是考慮到有人得留在總壇以防萬一,現在下山到中原的可不止他們三個。現在的情況,難道就是那個萬一嗎?不僅想對他們教主不利,還想儘可能地一網打盡?
“你們回去罷。”赤霄跟著開口,語氣不經意,卻仿佛在拆台。
“聖主……”危寒川有些猶豫。但赤霄一動不動,他就知道這事兒已經定了。“屬下告退。”
三個堂主中就屬危寒川說話最有分量。如今他讓了步,宮鴛鴦和百里歌也只得照做。“屬下告退。”
下花大師被當面拂了意,此時看著白山教眾魚貫而走,並不出言阻攔,也不顯得如何惱火。等人全都消失在狹窄的山道上,他才道:“赤教主果真好膽色。”
赤霄極輕地噗嗤一笑。“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他揚起頭,天上日頭快到正中,映得那張紅銅鬼面異常地亮。“明日的這個時辰,若你們還不能說服我,我可就不奉陪了。”話音未落,他就騰身而起,竟然自己朝著山門而去。
在場之人,不管是少林還是武當,都略微吃了一驚。
“這倒是個招人喜歡的。”元一道長捋著山羊鬍,唇邊竟顯出了笑。“他知道我們所為何事……心思通透,又利落得很,能練成劍,也在意料之中。”
下花大師一掃剛才的溫吞表情,犀利而又不乏憂心忡忡地盯了他一眼。“和晏施主比,如何?”
元一道長的笑頓時僵在那裡。他向來惜才,晏維清如此,赤霄看著可能也是如此。以至於現在對兩人比試的結果,除了武林動盪外,他還不想看到任何一個非死即傷。
“一日之期……”他抬頭望了望天,也憂慮起來,“看來咱們這次是必須得弄成這件事了!”
話雖然這麼說,但赤霄一直都不是個耳朵根軟的人,更別提對著可以算敵手的少林和武當。他知道少林的請帖所為何事,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就要同意。實際上,他給那麼短的期限,就是為了早些挽救被所謂的武林大義荼毒的耳朵,然後名正言順地離開。
可想而知,下花大師和元一道長輪流磨破了嘴皮子,赤霄只當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管是袈裟、齋飯還是羅漢床,他都心生牴觸,恨不得第二天早早地到。
耗到天黑,依舊沒有進展,只能明日再議。因為口味不對,赤霄隨便喝了一碗白粥,就乾脆翻到屋頂上曬月亮去了。
四下俱寂,偶有蟲鳴。有涼風一陣一陣,吹拂得赤霄昏昏欲睡。突然之間,他皺了皺眉。“你還要在那裡看多久?”
“施主果然敏銳。”八難大師緩緩地從樓檐陰影下踱出來,嘴角含笑。
但赤霄一個眨眼也欠奉。“若還是那件事,”他換了個姿勢,讓自己背對下頭庭院裡的和尚,“你方丈師侄聯合武當掌門已經念叨了我足足五個時辰,完全浪費口舌。”言外之意,五個時辰都沒用,你還是省省吧。
八難大師並沒生氣。“施主,”他緩聲道,“一言九鼎固然是好事,但你確實要看著武林因此動盪、甚至遭遇大難麼?”
“與我何干?”赤霄冷笑一聲,似乎真的完全不放在心上。
“老衲認為你不是那樣鐵石心腸的人。”八難大師又道。
赤霄反駁到簡直不想反駁了。“我以為大家都叫我魔頭呢。”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誰看見我的臉我就殺了誰的那種。”
他說得輕輕巧巧,但八難大師一時間竟無話可駁。魔頭這名聲確實差,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言也絕不止這一個;但赤霄本人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還這種當冷笑話講的態度?他是裝的,還是真的一點不在意?
院中一時間陷入了沉寂。八難大師都覺得屋頂上的人要睡著了,正想繼續說下去,就聽見那人幽幽地問了一句:“八難是什麼意思?”
八難大師一愣,不知道赤霄問這個牛馬不相及的東西做什麼,但還是據實以告:“不聞佛法之八難。”
“不聞佛法?那看來你沒那種煩惱。”赤霄哂笑。與其說是回答,他的話更像自言自語。“幸好我命中只有一難。”但是,他試著和緩地消弭它,卻失敗了;既然如此,要徹底解決的話,就只剩下見血一途可走!
八難大師不明白赤霄到底在說什麼,但話里的決絕他捕捉到了。一點也不像是幸好……知道確實是多說無益,他悄然遁去。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了三封幾乎一模一樣的信到少林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收信人。頭一個拿到手的下花大師剛看見那鐵畫銀鉤般的字跡,一顆心就直直地落下去。再抽出短箋看,上面只寫了寥寥十一個字——
“七月初七,武陵源,南天一柱。”
第68章
劍神劍魔的比試定下時間地點,這消息就和長了翅膀一樣吹遍整個武林。不過幾日功夫,大家就都知道了。
“七月初七?那豈不是就剩一個月了?”
“誰說不是呢?也不知道誰能贏……”
“那還用得著說,肯定是劍神啊!”
“可不是我漲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魔頭竟能將前華山掌門一劍封喉,功夫高得實在沒法想像!”
“現在說什麼都沒用,到時候看看就知道了!而且時辰沒定,咱們最好早一天去守著!”
“就是,就是!聽聞南天一柱上面沒多少地方可供落腳,那必須得搶個近點的山頭啊!”
相比於這些躍躍欲試的圍觀人員,白山教的幾個堂主都更憂慮。他們一路從少室山往南,每個茶館客棧里的武林人士無一例外地只談論這個話題,讓人神經更加緊繃。
但事已至此,他們也毫無辦法。若有回天之力,他們早就勸服了赤霄,何至於眼睜睜地看著它越來越無挽回之地?
一群屬下每每欲言又止,作為教主,赤霄看著也覺得不舒服。但這事兒他不會鬆口,所以他想了想,乾脆又把人召齊起來。“別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他溫和地勸,“好像我還沒打就輸了一樣。”
——本來這確實不用擔心,但玄冰雪種的功用難道是說假的嗎?
三個堂主都在心裡腹誹。
赤霄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在想什麼。說句實話,玄冰雪種對功力的提高他確實看見了,但副作用感覺有待商榷,也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還是晏維清本身脾性的緣故。
不過,這點他並不會說。
“我和晏維清早年就認識,”他選擇說出了另一件事實,“他的招式路數,我清楚得很。功力再高,我都有底。”
危寒川和宮鴛鴦、百里歌交換了個眼神,才道:“那反過來,晏維清想必也同樣熟悉。”早在白沙灘上,晏維清能模仿赤霄的劍法就已經證實了這點。
“是。”赤霄承認得很乾脆,“另外就是,這是我們的第三次交手。第一次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這完全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宮鴛鴦沒忍住瞪大了眼睛。“那我們不知道的那次……”誰贏了?
“晏維清大勝。”赤霄言簡意賅。
聽得這個,立刻沒人想追問其中的細節。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想到,赤霄和晏維清認識多年,也對手多年;明明是立場迥異的兩人,卻又有某些超出英雄惜英雄的親密關係,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便是一向沉穩持重、心思縝密的危寒川,想到此事,也覺得頭疼。他很清楚,那兩人之間沒有他人置喙的餘地,然而真要說不管,又萬萬不可能。“聖主,”他沉聲問,“你一定要去,是麼?”
赤霄迎著三人的目光,坦蕩而果斷地點頭。
“……屬下知道了。”危寒川道,覺得嗓子裡似乎墜了什麼特別沉重的東西。“教中一切自有我們,聖主不必擔心。”
這話的意思無疑是已經接受現實,宮鴛鴦和百里歌都有些吃驚地瞪著他。但其實他們也知道,此時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讓赤霄專心備戰,不要有後顧之憂。
赤霄要的就是這句話。“三哥這麼說,”他笑起來,“我就放心了。”
百里歌來回看了兩眼,表情不好,喉頭蠕動,最終還是沒說什麼。而宮鴛鴦表現得更直接一些——她轉身飛奔出去,然而眼眶在那之前就已經紅了。
赤霄看著她的背影急速消失,心口泛起點疼。鴛鴦是他一直護著的女孩,他卻不可能護她一輩子。“好好照顧鴛鴦。”
“屬下明白。”危寒川百里歌齊聲應道,聲音都有些艱澀。
赤霄又點了點頭,起身向外走去。
“聖主,”危寒川追在他身後問,“這麼晚了,你要出去嗎?”
赤霄沒回頭,只擺了擺手。“我隨便走走,不用跟著了。”
今夜裡的不眠之人還有很多。
就比如此時的南陽炎華莊中,晏茂天呆呆地坐在桌前,似乎在凝望那如豆的燈火,又似乎什麼都沒在看。他眼窩深陷無神,裡頭布滿血絲,顯然好幾天沒合眼了。
明總管一進門就見得這幅情形,想嘆氣又不敢嘆氣。“老莊主,”他顫巍巍地道,“天色已晚,您還是早些就寢吧。”
晏茂天連轉頭看他的力氣都沒有。“你叫我怎麼睡得著?”他說,語氣里是深深的無力,“我一想到上次,心裡就怕得要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啊!”
所謂的上一次,就是赤霄一劍刺入晏維清胸口的那次。晏茂天那時也在華山絕頂上,遠遠看見血色從兒子胸口冒出來,當即就要厥過去。這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以至於成為了揮之不散的內心陰影。
明總管倒是沒上過華山,但他在炎華莊中多年,對晏家父子倆都很了解。“莊主的武功今非昔比,您不必太過憂心。”
但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他是老了,可還不蠢。單純的比武是另一回事;在晏維清和赤霄明顯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時,誰也不能說,武功更高就一定會贏。
晏茂天也想到了這點。“我就是怕啊!”他憤怒地捶了捶桌子,“維清就是知道我一定會反對,這才不回莊吧?”他連比劍的時間地點都是聽別人說的!
明總管其實同意這說法。只要是晏維清認定的,還從沒見過他放棄過。劍是如此,人怕也是如此。正邪有別,最終還是要兵戎相見。相比之下,赤霄是男是女都不那麼重要了。
“老莊主,”他終究還是嘆了一口氣出來,“您這樣耗著身子,莊主見了也要心疼的。”
晏茂天怒氣未消,從鼻子裡冷哼一聲。“他眼裡哪還有我這個爹?”
在這事上爭執顯然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明總管明智地當做沒聽見。他把手中一直端著的陶盅遞到晏茂天手邊,輕聲勸道:“喝一點安神湯,早些休憩吧。若是您近日病倒,那就更無法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