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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在理。晏茂天再如何生氣,也只得接過喝了,換衣休息。炎華莊的藥方都是晏維清開的,效果立竿見影,他很快就睡著了。
就在這時候,留了一條fèng的木窗被推開,一條黑影無聲無息地滑了進來。他從袖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桌面,又走到床前,借著微弱的月光凝視那張睡夢中依舊緊緊皺著眉頭的臉,忍不住伸手去撫平。
“叫父親擔心,是兒子不孝。”
低聲說完這句,晏維清又靜靜地立了半晌。直到月上中天,他醒過神,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六月中,西湖。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端得是不與四時同的好風光。一葉扁舟一樽酒,一灣碧水一條琴,簡直沒有更好的消遣了。
赤霄最近就過著這麼醉生夢死的生活。說是醉生夢死並不準確,因為他千杯不醉;但他承認,這地方確實讓他樂不思蜀,完全想不到將到的比武。
這一日,赤霄剛想出門喝酒,田嘉就急匆匆地找來了。他瞅了瞅來人額頭的細汗,已經有些猜了出來:“怎麼了?”
田嘉確實有點發慌。“聖主,宮堂主到了杭州。”
赤霄就知道會變成這樣。雖說他說過不讓人跟著,但杭州他來過兩次,幾個分堂主都認得他。這一認得,自然還是跑前跑後地照顧。開支明細往上匯總到危寒川手裡,誰也知道他在杭州了。
但光是宮鴛鴦跟過來,完全不足以讓田嘉露出這樣的表情。“她是不是做了什麼?”他不在意地問。
田嘉的汗頓時冒得更凶。“宮堂主……她砸了一家書坊。”
赤霄眉一挑。“書坊?”
“一家主要賣春|宮圖志的書坊,”田嘉不得不解釋得詳細一些,“他們還編一些武林異聞。”
赤霄稍微想了一想,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書坊的老闆姓桂?”
聽赤霄沒有問圖志和異聞內容的意思,田嘉緊繃的一口氣鬆了半口。“聖主果然英明,就是那個桂媽。”
“那就讓鴛鴦砸。”赤霄隨意地一揮手。想都想得到書里沒什麼好內容,他何必問來膈應自己?“那老鴇再不消停,就做乾淨點好了。”
杭州遠離西域,白山教勢力沒那麼大,下手就相對保守。此時有教主的話做保證,田嘉趕忙一疊聲地應是,完全放下了心。
解決這件事後,赤霄自行去了西湖。躺在隨水自流的無篷小舟上,慢吞吞地晃到荷塘深處,手邊再一壇陳年美酒,簡直可以令人忘記所有煩惱。他常在水流的潺湲聲、荷葉的撲簌聲以及隱約的絲竹聲中輕易睡著,今日也一樣。
但今日還是有點什麼不同的。
夢裡,有人輕吻著他的額頭、鼻尖,一路流連到唇。力道和氣味是如此熟悉,以至於他主動張開嘴,迎合著纏繞嬉戲。這讓輕吻很快就變得激烈起來,他用力地扣住了那人的肩頸,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那人似乎在笑,毫不猶豫地扯開了他的衣襟,帶著薄繭的溫暖手指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流連,所經之處冒出了一簇一簇的火焰。他難耐地哼哼,扭動身體,直到要害也落入那人之手……
一陣炫目的白光過後,赤霄有些清醒過來。他一邊想著這真是個美夢,一邊又不免質疑自己的意志力。在夢裡意|yín不可求的人,實在不是什麼能說出口的事。但好像也沒太大關係,反正他是公認的魔頭……
赤霄揉著眼睛醒過來,一時間只能依稀看到船頭立著的挺直背影,不由十分詫異。“……晏維清?”他怎麼會找到這裡?
劍神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看他,目光清冷。
此時赤霄已經完全清醒了。在支起身體的同時,他注意到衣服好端端、身下感覺也正常,那股被抓包的心虛便減了不少,語氣也恢復了正常。“不是說七月初七嗎?”
晏維清看著他起身,眼神似乎更冷了一些。“路過。”
從南陽到武陵源絕對不路過杭州,赤霄有點狐疑。但考慮到晏維清在白玉宗大宴後就不知所蹤,大概真是路過?
第69章
不管怎樣,赤霄都沒什麼意願追究裡頭的真假。“喝酒嗎?”他笑,故意問了一個天下人都知道答案的問題。
晏維清果然蹙起眉,神色不虞。
赤霄見著這默認的拒絕,一點沒往心裡去。邊上酒罈泥封早已拍開,他順手撈起來,往嘴裡灌了兩大口。
那酒是窖藏十八年的極品女兒紅,由雨水當日龍井茶樹葉尖上流下的雨水釀成,全杭州城都找不到更好的。湖面清新的水汽夾雜著荷香酒香,聞之醉人。
晏維清冷眼看著坐在船頭的人一口接一口地喝,簡直放鬆到散漫的程度,眉頭不由越收越緊。“你最近日日如此?”
“怎麼?”赤霄眼皮也不抬,只輕巧地反問:“你擔心我疏於練功?”
這話怎麼聽怎麼像“你多管閒事”。晏維清喉頭微哽,乾脆撇過頭。
他不說話,正是現在的赤霄所想要的。
就當晏維清真的路過杭州,也不可能恰巧路過自己所在的船。再加上那一句問,晏維清特意找他難道只是為了看他有沒有為比武好好準備?
另外,他慣常無夢,偏生晏維清來之前做了那種夢……
赤霄垂下眼,注視自己在湖面上搖晃的倒影。那影子雖有些破碎,但仍看得出,面上神色與尋常無異。
然而,如果一定要說有誰能在他放鬆的時候接近他而不被察覺,那人只可能是晏維清。如果一定要說有誰在做了些什麼之後還讓他認為那是夢境,那人也只可能是晏維清。
真是夢,自然沒什麼;若不是,因為他早前就喝了酒,晏維清在他口中嘗到,所以面色不虞?
但是,退一萬步說,晏維清何必大費心機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
——沒錯,事到如今,是真是假又有什麼區別呢?
赤霄在心裡嘲笑了自己一句。他提出一戰,對方答應一戰;這就夠了,其他的都已經無所謂。再如何深究,也不過是白白浪費工夫而已。
“你這次到杭州有事?”晏維清突然出聲。
赤霄紛雜的思緒被打斷了。他也沒心情再想下去,乾脆重新躺平,一手背在腦後,望著眼前的青藍高天。“沒,”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反正時日不多,回不了白山,便無聊走走。”
這話乍一聽似乎沒什麼問題,但不知為什麼,晏維清對“時日不多”這四個字特別敏感。他沉吟了一小會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沒想到杭州如此得你心意。”
赤霄輕輕一笑。“你這話說得對,也說得不對。”
“哦?”晏維清小幅度挑眉,“願聞其詳。”
“也沒什麼,”赤霄答,慢吞吞地,“有可能是因為之前住久習慣了,又或者是因為沒想到你那時會來。”
晏維清為後半句愣了愣。“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都已經決定要和他劃清界限了,又突然提之前?
赤霄只當自己沒聽到這句話。“我從來沒想過你會來——過去是如此,放到現時發生也如此。”他又強調般地重複了一遍。
晏維清隱約察覺到了談話的發展方向。“這話我也以為你永遠不會說。”更加令人不虞,但在意料之中。“然後?”他沒什麼感情地追問。
“我不會放水。”這麼說的時候,赤霄語氣很輕。他面上依舊在笑,然而眸子裡毫無笑意。
“你之前說了那麼多,就為了最後這一句?”晏維清問,表情和語氣都分辨不出喜怒。“你是在貶低我,還是在貶低你自己?”
聽了這麼尖銳的話,赤霄一點也不憤怒。“你也這樣想,那就太好了。”說到最後時,他那一點微笑竟變成了粲然。
晏維清垂眼看他。
如雪般淨白的顏,如畫般黛黑的眼,一點日光透過碧青蓮葉fèng隙照在那彎起的口唇上,更顯水潤嫣紅……
任誰也想不到,那張凶神惡煞的紅銅鬼面下竟然是如此一副令人心折的面孔。任誰也想不到,看著如此美好的人一張口竟然全是誅心之言。
晏維清忽而彎下腰,一把揪住了赤霄的領口。
這姿態充滿威|脅,然而赤霄的反應只是轉了轉眼珠。“你故意嚇唬我?”他滿不在意地笑,甚至還有些驚奇,“真沒想……”
後面大概還有點話,但只有赤霄自己知道是什麼。因為晏維清一霎之間發力,猛地把毫無防備的他從船上丟了下去——
真的是丟。赤霄浮出水面時,從頭到腳都濕透了。而且他肯定,若不是自己反應還算敏捷,晏維清的力道足以讓他沾上一身塘底的淤泥。
換別人可能早就爆發了,但赤霄只是更驚奇了一些,順手把沾在額邊的長髮往後捋。“你今日有些暴躁啊。”意氣行事嗎?他還沒見過晏維清如此意氣行事的時候。
晏維清抱著雙臂盯著他,一聲不吭。
正值炎夏,不管是誰都穿得很清涼。而薄薄的絲質衣衫濕透後,根本什麼也遮不住。原本就未束起的青絲從骨肉亭勻的肩背上蜿蜒而下,隨著水波蕩漾披散,更添幾分情|色。
晏維清暗道一聲糟糕。他確實是故意的,但他現在似乎突然忘記他原先的目的是什麼了。為了掩飾這種突如其來的尷尬,他只能選擇冷著臉離開。
簡直就像落荒而逃了……
赤霄重新上船,一邊心不在焉地想,一邊催動內力,把衣物和頭髮弄乾。晏維清的表現實在太古怪,他有些吃不准對方的想法,只能懶洋洋地躺回去——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十數年他都堅持過來了,難道還差那一二十天耐心嗎?
一人不走,一人不趕,沒幾日田嘉就驚悚地發現,據說馬上就要和他們聖主不死不休的劍神已經找上了門,不由暗自叫苦。管那兩人是什麼關係,他只是個小小的分堂主,知道太多沒好事啊!
但同為白山教中人,危寒川幾個可不這麼想。
“晏大俠,這是我聖教華堂主給你的信。”
當危寒川一邊說一邊遞出牛皮信封時,他正身處晏維清租住的小院中。雖然這院子和赤霄所住的地方只有一園之隔,但總比當著赤霄的面這麼做好。
宮鴛鴦跟在他身後,一語不發,但眼神帶著警惕,還有點惡狠狠。
晏維清看得出,她在極力掩飾敵意,只是不怎麼成功。不過,他現在更關心別的。
“赤霄知道嗎?”
一目十行地掃完信件內容,晏維清沉聲問。不得不說,華春水的態度基本在他意料之中,他也能猜出華春水和危寒川會瞞著赤霄做這事,但任何細節都不能忽略。
危寒川小幅度搖頭。“我以為你一定知道我們為什麼選夜裡來拜訪。”
晏維清確實知道。白日裡,雖然不一定交談,但他幾乎和赤霄形影不離。確切來說,是他單方面跟著,而赤霄不反對。“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危寒川眼神微微一閃。“你的意思是……”
“我已答應他,會盡力。”晏維清言簡意賅地說。“華堂主想要一個回答,這就是我的回答。”
“你……”危寒川臉色變了幾變,麵皮有些發灰,但沒再多說:“叨擾了。”
兩人告辭出門,宮鴛鴦立刻就忍不住問:“三哥,這事真的沒有任何挽回餘地了麼?”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危寒川無奈,語氣帶出幾分疲憊。“不管是聖主還是晏維清,他們一直都是說一不二的人。旁人再如何勸,都註定是希望渺茫的。當然,對我們而言,希望再渺茫,也不能不做;但做了有什麼用……”
他沒說下去,但宮鴛鴦已經明白過來。便是早知道是無用功,他們也不可能坐視不理。“可現在聖主落下風呀!”她道,眼眶又要紅了。
危寒川對此心知肚明。
雖然赤霄保證過他了解晏維清的功夫,但晏維清同樣了解他的,這就不能算一個優勢。而如果比拼其他,晏維清確實更占優勢。
不管是□□開還是七三開,其中差距大概只有兩個當事人自己清楚。對白山教而言,他們只想要一個結果;那結果卻是更小的那個可能,宮鴛鴦著急上火也是自然。
“事到如今,我們只能選擇相信聖主。”危寒川溫言道,試圖安慰宮鴛鴦。“雖說刀劍無眼,但也不一定是最壞的結果。”
這話的意思明擺著。最壞不過一個死;稍微好點的話,可能就像上次晏維清受了心口的致命傷。
可宮鴛鴦光是想那血口開在赤霄身上,她就頭皮發麻,連手指也跟著顫了。她還想說點什麼,然而張了幾次嘴都沒能吐出來,神色極度黯然。
而院子裡,晏維清把華春水的信從頭到尾重新讀了一遍,這才折起收好。
看來他料得沒錯,赤霄肯定已經讓屬下做好最壞的準備。然而,就算假設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赤霄仍然也不肯鬆口……
晏維清簡直要被氣得沒脾氣了。他不是老好人,但涵養已經不錯,也愣是被這種級別的嘴硬整得只能出下下策。赤霄為他好,他為他們好;左右都是情非得已,就看誰先捱不住了!
第70章
等到六月下旬,眼看著日子差不多,赤霄便出發前往武陵源,危寒川、宮鴛鴦和百里歌都隨行。 為了讓他舒舒服服地到達武陵源,危寒川一路都安排了馬車,其他人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