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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祈年自詡並不是甚良善之輩,離亂之年為求活命,也做過些傷天害理之事。街上流民多如過江之鯽,他心腸早已冷硬,分毫也未曾憐憫。只是不曾想,這少年竟是他同鄉。心中莫名一軟,便應了下來。
原本話一出口,有些後悔,誰料這少年極是伶俐能幹。餅堂里的雜事,不論是剝松子,炒豆沙,還是制棗泥,熬糖漿,樣樣做得又快又好。香和齋的酥餅聞名江南,用料極是考究挑剔。不論豆子,穀米,麥粒和乾花,俱是一粒粒挑的,半顆壞的也不能有。主人日日遣家僕過來查驗,一粒壞谷,要扣一百文工錢。因著這事,月月都有辭工的。
可打從這少年來了,任憑那挑剔的僕人把眼睛瞪得多圓,愣是找不出一星兒壞的。這舒小郎手腳也是極利落,旁人幾天做不完的活計,他大半日便做得。工錢卻還是那些,一文也不曾多拿。
這樣一來,主家滿意,旁的雜工清閒,餅匠們也少了許多麻煩,皆大歡喜。
只是一點,這小郎雖然性情百般溫順伶俐,膽子卻極小。做事時,旁人若打身邊路過,便要將他驚得跳起來。平素見了人,也是怯生生的,講話的聲音又輕又糯,真應了他那個糯兒的名字。
九州偌大,武陽與吳州又相隔千里,鄉音十餘年不曾聞,是以宋祈年雖然性冷,待這少年,總是不自覺地關切一些。見他膽小,更是想起自己昔年為避戰禍,日日心驚的模樣,於是心裡越發多了幾分憐惜。
只是他心腸冷硬慣了。這所謂的憐惜,也不過是在關店之時,給他多留塊酥餅罷了。這少年瞧著碗裡的菓子,又瞧瞧他,想說什麼,又講不出,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宋祈年卻無心理會他。眼下之事,件件糟心。
香和齋的主人梁敬先是個實打實的紈絝,父祖早先除了餅肆,亦經營著吳州大半米肆糧肆,孰料兒孫不爭氣,到得這一代,只剩下個瀕臨關店的酥餅鋪子。也是這人的運氣,當年只花五百文錢,便買下了宋祈年為奴。
宋家原是世代在豪族高門中司膳的,宋祈年的阿娘更是當地有名的菓子師傅,他自幼耳濡目染,又心思機巧,愣是一個人把香和齋撐了起來。當年他簽契典身,曾與主人約定,齋中日進萬錢之時,便是主人將他放免之日。
豈料這約定如今竟成一紙空文。梁敬先雖然不學無術,畢竟商人狡獪,見他身上有利可圖,哪肯放掉這棵搖錢樹。每每提及,便以他昔年殺人之事相脅迫,強留他在店中。
當世雖戰亂頻仍,有一條大律卻是放之四海皆準的,那便是貴賤有別。但凡入了奴籍,便成了器物工具之屬,打罵一憑主人,更有慘遭虐殺者,官亦不究。
相比之下,他雖然身為奴隸之屬,日子卻並不算壞,反而因為掌管著這間餅肆,算得極好。只是他並非生來為奴,到底心中不甘。
平素更兼身子強健,常有郁燥焦渴之時,又礙著身份,不願娶妻,只得與左近的幾個風流婦人廝混。露水情緣,終不久長,況只為解欲,漸漸也都不了了之。到得最後,與他最長久的一個寡婦,數月前也離了吳州。這一下更是長夜寂寞。心中困苦寥落,無從消解。
於是本來的一張金剛冷麵,愈發沉了。店中餅匠知他性情,雖冷麵冷心,為人處世卻甚是公道,也常替他嘆息。也有仗著有些交情的,勸他娶妻,雖然新婦子只能是一樣的奴隸,總有人知冷知熱,好過一人強挨。宋祈年聽罷,只是搖頭不語。
另有憂心之事,便是面價漲了。江南多產稻米,然香和齋做酥餅,卻離不了麥麩之屬。若猝然抬了餅價,只怕有損生意。只得另想法子,看能否推陳出新,多用米粉。
這般郁思百轉,路過糧倉,忽聽得裡面窸窣亂響。想到左近的米九重家月前才遭了鼠患,宋祈年心中頓生煩亂。提燈快步出門,自米家借了三隻貓來,將糧倉推開一縫,放了進去。轉身才跨出一步,忽聽得一聲悽厲哭叫,他心中一驚,忙回身撲進糧倉。燈影長長,只見高高糧架之上,舒糯兒渾身發抖,正搖搖欲墜地縮在一角哭泣。三隻大貓,兩隻攀在竹梯上,輕巧地往上爬,地上一隻喵喵亂叫,上躥下跳。
那架子雖然結實,但人在一角,難免危殆。宋祈年目光一沉,才放下提燈,便見一隻貓已然竄上架頂,向舒糯兒撲去,那少年驚叫一聲,向後一仰,跌落下來。他大步一跨,長臂一展,恰接了個滿懷。
驚魂甫定,只覺得懷中甚輕,低頭,見那舒小郎哭得眼圈紅腫,只一雙黑亮瞳仁還是潤潤的,正呆呆望著他。欲放人下來,這少年卻咬了唇,把他的脖子摟得更緊了些。宋祈年心中略有些異樣,又有些不耐,把人往地上一墩,卸了他手臂。
雙腳一落地,舒糯兒便躲到他身後,緊緊抓了他短褐的衣擺,一步也不肯挪動了。
他不慣與人拉扯,眉頭一皺,正欲甩開,腳下傳來嘶聲陣陣,那幾隻貓不知何時圍攏了來。
身後的舒小郎抖若篩糠,又低泣起來。
宋祈年極是無奈。只得伸出鐵鉗似的兩手,飛快地將那幾隻貓揪住頸皮拎了出去。
待從米家回來,見那舒小郎正吃力地提了一桶水,往他房間走。見了人,臉上又是一紅,囁嚅:“郎君……郎君不曾傷著吧?”
宋祈年奇怪道:“幾隻貓而已,能把人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