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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清朗,他卻忽然感覺不到冷了。
在這一瞬間,周安吉猛然覺得自己快要被風撕碎了,皮膚連著血肉一點一點地把他剝離出了從前的那個周安吉。
此時,北京距他有三百公里遠,而家鄉的距離則更甚。
「我不怕的。」他說,「一直都不怕,以後也不會怕的。」
直到他遠遠地望見一座孤零零立在夜色中的白色建築。
敖都的速度才緩緩降下來。
周安吉不知道從草原深處騎馬回到蘇和額樂的蒙古包具體花了多久——
在沒有鐘錶的情況下,他對於時間的感知能力幾乎是不存在。
只是冥冥中覺得,蘇和額樂真的帶他騎了很久的馬。
原來自己不知不覺走了這麼遠。
周安吉這才對自己今晚的行為感到有點過於冒險,如果沒碰到蘇和額樂的話,自己是不是真的會被狼吃掉。
白馬停在蒙古包的門前,周安吉借著一點漏出來的燈光才堪堪看清楚,一座蒙古包的面積遠比他想像的更大。
和自己上小學時在課本插畫上看見的蒙古包幾乎一模一樣。
他微微張嘴發愣,仍騎在馬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
直到蘇和額樂踩著馬鐙一步就跨了下去,周安吉才微覺自己的處境有些不妙——
白馬很高,他的膝蓋正隱隱作痛,一頓跑馬下來,他的大腿也被馬鞍硌得生疼。
他沒辦法像蘇和額樂那樣跳下去。
更不想像剛剛那樣摔下去。
蘇和額樂顯然注意到了。
他是個有主意的人,周安吉準備沉默地把困境的解決辦法交給他。
直到對方也同樣在原地愣了兩秒,他才忽然想到,剛剛上馬時兩人都站在地面上,他比對方稍矮一點,人又清瘦,所以對方掐著自己的腰便輕而易舉地將他提上了馬。
可現在呢,周安吉騎在馬背上的高度超過了兩米,而蘇和額樂站在地上,即使有一把子力氣也無計可施。
敖都輕輕地打著響鼻,像是在對這兩個人類的囉嗦行為發泄什麼不滿。
這時,蘇和額樂開口了:「先試著把你不痛的左腿搭到右邊來,我扶著你。」
緊接著堅定有力的手掌就攙住了他的小臂。
周安吉照做了:「然後呢?」
「跳吧。」蘇和額樂不痛不癢地回復了一個聽起來相當不靠譜的辦法。
周安吉短促地「啊」了一聲:「直接跳嗎?」
「放心,我會接住你的。」聲音誠懇,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似乎莫名其妙地對眼前這個人抱有極大的信任。
儘管剛剛害自己摔傷的人也是他。
於是周安吉慢慢悠悠地將雙手從背後扶住馬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緊閉著眼睛向下一躍。
失重感重現,而迎接自己的並不是貼臉的草地。
下一秒,他的腿彎和後背就被蘇和額樂撐住,堪堪落在了他懷裡。
周安吉微微仰頭瞥見了蘇和額樂的眼神,又像被燙著似的移開了,輕輕說了聲:「謝謝。」
蘇和額樂彎腰將他放在了地面上,自己牽著敖都去了蒙古包背後的馬廄。
這時,周安吉發現,蒙古包背後不僅有馬廄,那裡還停了一輛黑色越野車。
是蘇和額樂的車嗎?
這輛閃著金屬光澤的機械似乎與一望無際的草原不太搭。
周安吉站在原地微怔了一會兒,又將視線落到了眼前的蒙古包上。
蒙古包真的很大,好像只有這樣的面積才配得上遼闊的草原。
內蒙古不是北京那樣寸土寸金的地方,北京的建築像幼童一樣會一點點長高,而白色的蒙古包像天上的星星掉落在地上的倒影。
周安吉喜歡星星。
在他報考天文學專業之前就很喜歡。
連帶著那匹名字意為「星星」的白馬,儘管害他摔跤,但也沒有原則地在他這裡獲得了原諒。
這麼大的蒙古包,裡面應該住了不少人吧。
有蘇和額樂的爸媽嗎?
還有他剛剛提到的祖父也住這兒嗎?周安吉想。
自己現在這副狼狽又有點不堪的樣子,好像不太適合見長輩。
他低頭看了看沾滿泥土的衣服,下意識地用手把褶皺抹平——
儘管對於形象管理來說成效甚微。
蘇和額樂經常這樣帶人回家嗎?
周安吉又想。
這時,蘇和額樂安頓好敖都,從側面走回來了。
他一隻手重新扶住周安吉的手臂,另一隻手撩開了蒙古包的前門。
映入眼前的景象跟周安吉的想像毫不相關。
蒙古包內沒有隔斷,一眼就可以望到頭。
裡面沒有一個人,卻悠悠然地散發著一股奶腥味。
地面上鋪著地板和地毯,一丁點也看不見草原的泥土。
乾淨亮堂的燈光照出一片暖黃,門落下,完全隔絕了門外的寒冷氣息。
其實每個民族的人都一樣,當他們很珍愛自己的家時,會讓外來的客人一眼就看出來。
這裡有吃飯用的桌凳,有鋪在地板上的兩張床鋪,有很多金屬器具和色彩鮮艷的、象徵蒙古族文化的布藝製品。
床頭還掛著一棕一白兩套蒙古袍。
周安吉後知後覺地借著燈光回過頭,才得以看清,此時穿在蘇和額樂身上的這件,是深藍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