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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吃穿用度永遠都是好的,新的。所以當柳南蕉穿著磨破了邊的校服,走到他身邊,細聲細氣地要向他收兩塊錢資料費時,謝霖幾乎是有些厭惡的。但這點厭惡很快又被別的情緒澆滅了。因為柳南蕉實在是個漂亮的小人兒。他沖謝霖笑了一下,嘴角有個很淺的梨渦。謝霖像個突然啞火的炮仗,悻悻地丟給了柳南蕉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許多年後他才知道,那種情緒叫忸怩。他不知道自己在很久之後,會反覆在夢裡回憶起那個微笑,友善的,羞澀的,乾淨的……而現實里的柳南蕉,再也沒對他露出過那樣柔軟親近的笑容了。
最初謝霖以為柳南蕉是個短髮的小姑娘,但很快發現他也是個男孩。不知道為什麼,這一點令他有些失望。
柳南蕉在班裡是個有點特別的存在。他很受老師和女孩子們的喜歡,但男生都不太愛搭理他。他們當著他的面叫他柳小妹,背地裡竊竊私語,說他沒有媽媽。柳南蕉成績很好,時常被老師叫去幫忙批改試卷。有幾次謝霖看見班上那個成績最差,長得最壯的男生把他堵在走廊角落,用力推他,讓他改分。謝霖就在邊上看著,想著要是柳南蕉答應了,就讓他把自己的分數也改一改。謝父那段時間總是接到班主任告狀的電話,謝霖的零花錢被扣了不少。他倒是不在乎老師,但不能立刻拿到自己看上的一套遙控車,這讓他十分煩躁。
柳南蕉沒答應。他從包圍者的縫隙里和謝霖目光相碰,似乎想求助。但謝霖憤憤地走開了。
柳南蕉是老師的小狗腿,是邪惡勢力的爪牙。所以班上以差生為首的有話語權的男生再不帶他玩兒。他們不帶他玩兒,也不讓別人和他好,否則就是“挑事”,是“找揍”。柳南蕉就這麼被孤立了。
謝霖那時已經是班上的另一個小頭頭了。他出手闊綽,身邊自然老是跟著一幫人。可是這一幫人里沒有柳南蕉。謝霖不爽極了。他每天鼻孔朝天地從柳南蕉身邊走過,故意碰掉他的東西。柳南蕉每次都一聲不吭地默默撿起來。直到有一天,謝霖躲人的時候,踩到了柳南蕉撿東西的手。
柳南蕉疼得叫了一聲,突然就哭了。謝霖傻在當場,想也沒想就說道:不就踩你一下麼,哭什麼哭啊。這話被恰巧進門的老師聽了個正著。謝霖被拎去辦公室罰站,被迫寫一千字的檢討書。謝父也被老師找來了。兩個大人不知道談了什麼,反正謝霖那個學期的零花錢被全部沒收了。沒有錢,謝霖身邊的小崽子們作鳥獸散。他脾氣本來就壞,人家願意忍他,都是看在錢的份上。班上另外幾個小頭目也藉機嘲笑他。謝霖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不順心的滋味。他趁著沒人,指著柳南蕉的鼻子,學港片裡小青年的語氣撂下狠話:你等著,只要我謝霖還有一口氣,你就別想好過。
瘦小的柳南蕉攥緊了開邊的衣袖,很深地低下了頭。他還是什麼都沒說。謝霖很大聲吼他,讓他講話。但柳南蕉像是啞了一樣。失去耐心的謝霖只得在牆上狠狠踢了一腳,本意是想嚇唬柳南蕉,結果只收穫了腳痛。柳南蕉趁機跑掉了。留下謝霖一個人抱著腳在地上跳,氣得嗷嗷叫。
梁子就這麼結下了。
只是謝霖卻拿柳南蕉並沒有什麼太多辦法。五年級下學期,他和柳南蕉常常十天八天碰不上一面。班上幾乎總有一半以上的學生缺席。擇校的風氣已經颳起,但凡稍稍被家長寄予期望的孩子,都不會錯過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試。
謝霖也去參加過不少。有那麼好幾次,他在入場前看到了柳南蕉。但那時候的柳南蕉可不再是獨自一人。他身邊有一大幫男生。有個特別高壯的,經常攬著他的脖子,親密至極。謝霖猜他們可能是兄弟,但很快又否定了那個想法,因為柳南蕉實在是和那人沒有半點相像。
他心不在焉地在試卷上塗畫,對沒完沒了參加考試這件事感到無比煩悶。更煩悶的是發布成績的時候。謝父面對兒子個位的分數,臉色黑得像北方的土地。小學畢業典禮謝霖都沒去。那段時間家裡有三個家教,輪流給他補習語數外。謝霖的壞脾氣在那個小升初的暑假又創新高。
他最終沒去對口的普通初中,而是去了一個新成立不久的私立。分數雖然難看,但好在他爹足夠有錢。大筆的贊助費交上去,一切塵埃落定。
進班級的那一天。他幾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邊與人說笑的柳南蕉。那人似有所覺,在窗外沙沙的葉浪聲里回過頭來,然後瞬間白了臉。
謝霖整個假期里遭遇的不快仿佛突然有了出口,他心中有種惡意的喜悅。想跑?沒門。這種過度關注一個人的感覺其實很奇怪,但那點違和很快被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壓了下去。可惜他的座位離柳南蕉太遠,除了找機會說兩句唬人的話外,什麼都做不了。
新學校管理很嚴格,氣氛與小學完全不同。能來這裡讀書的孩子,都是成績與家境缺一不可的。謝霖這種是個例外。柳南蕉則是另一個例外——他是免費的全優生。
孩子的社會是另一種形式的叢林。謝霖的初中生活過得很不愉快。但就像從前一樣,他身邊很快聚集了一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叛逆期的少年們幾乎是無師自通地成了一群小混混。只是在學校的高壓下,沒那麼明目張胆罷了。
謝霖幾乎是魔障一般地盯著柳南蕉。可惜柳南蕉的啞巴功夫隨著年齡的增長越加精深。不論是逗弄還是辱罵,他都只有一種反應。那就是沒有反應。這讓謝霖感到焦躁。他們之間其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很多時候,他其實只是想在柳南蕉臉上看到更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