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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要勉強。”謝霖咬牙道:“你都沒有試過,憑什麼這麼說。”
“憑我認識你十六年。”柳南蕉抬頭看他,那個十六年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動搖。是啊,這麼多年,除了趙一銘,謝霖是自己認識最久的人。周圍的同學,朋友,來來去去,只有他還一直在。誰能想到呢,在自己人生里最痛苦無助的時候,謝霖是一直都在的。不管是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他低下頭,攥緊床單的手有點抖。
這樣一個人,他的懷抱,也是暖的。
趙一銘和他女友都曾經給柳南蕉介紹過男朋友。形形色色的,條件都算得上不錯。但柳南蕉總是在嘗試與他們進行更深的了解時失敗了。他發現他的心門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關閉了。裡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
謝霖其實是裡面的那個。因為他們彼此相識的時候,那扇門還是開著的。
可是……真的不行。恐懼和懷疑的烙印已經打下。他永遠無法相信謝霖。謝霖的感情是非此即彼的,沒有中間狀態。喜歡時怎樣都好,不喜歡轉身就走。不管他衝動還是冷靜,骨子裡都是個冷酷和利益至上的人。這一點,柳南蕉覺得自己比誰都清楚。
他閉上眼睛,聲音有些哽咽:“放過我吧。”
謝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笑起來:“放過你?那誰又來放過我?”
然後他就不再說話了。
護士來熄了燈。謝霖支著筆記本,仍然在他身邊。夜很長,但柳南蕉終於還是在一片焦灼的心事裡睡著了。
或許是這一次話終於說到,謝霖第二天就消失了。助理還在,但是對一切事情緘默不語。柳南蕉又熬了幾天,總算是可以提著大堆藥物,離開醫院了。
帳單沒有太離譜,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家中許久無人,溫度似乎都低了幾分。金魚缸里的水已經渾得看不到清魚了。柳南蕉湊過去瞧,四條蝶尾的影子在渾水裡慢悠悠地晃著,見他靠近,便紛紛浮上來,一下一下啄著缸壁——是討食來了。
他逗了一會兒魚,挽起袖子開始收拾東西。走到臥室的時候,腳步頓了一下。床是乾淨平整的,鋪了新的被單和床罩。謝霖——不知道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助理,把臥室整理過了。
他低下頭,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繼續拖地板。收拾到冰箱的時候,又是一陣呆滯。往昔只有雞蛋和隔夜外賣的冰箱被塞滿了盒裝水果和蔬菜。冷凍室里整整齊齊地碼著包裝肉類和水產,種類可以和樓下的生鮮小超市相拼了。過滿的冰箱打開就關不上,柳南蕉費了半天力氣,還是拿出來了一些,才勉強把抽屜推進去。他把多出來的東西放在一邊,還沒等想起要感慨些什麼,手機就響了。
是研究所的領導。問他什麼時候能回來上班。柳南蕉誠懇地道歉,又立下許多保證。掛掉手機,嘆了口氣。
他的日子很快就回到了從前的樣子。騎著自行車上下班,到了單位就在電腦前坐一天。不累的時候回來自己隨便炒個菜當晚飯,累了就叫外賣。平淡的兩點一線。研究所的小分析員,每天處理數據。工資不高不低,福利待遇還好。沒有大的風險,也沒有大的前途。
挺好的。能平淡地這麼過著,就挺好的。
謝霖留給他的那一冰箱東西,柳南蕉終究沒捨得扔。食物又有什麼過錯呢。他們從土地里長出來,鮮活過,然後用自己的生命供養另一個生命。柳南蕉心裡懷著一點悲傷的柔情,覺得浪費這樣的生命,是可恥的。他一個人慢吞吞地消耗著那些存貨,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謝霖。
回憶是個騙子。它總是把痛苦變得模糊,然後給它蒙上懷舊的光。夕陽之下,絞刑架也會變得溫情,看上去不再那麼罪不可赦。
據說人老了就愛想起從前的事。柳南蕉二十七歲,卻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他的人生不再有什麼微弱的期盼,也不會再發生什麼重大的改變了。他不會結婚,可能也很難找到合適的伴侶。新買的這套小房子有貸款要還,研究所的假期也有限。家人存在感薄弱,幾乎已經完全淡出了他的生活。
他的一生或許從六歲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重要的人總會離開,孤獨才是人生的常態。而他已經習慣了。
寂靜的夜晚,蝶尾在圓缸中悠遊。柳南蕉靠在客廳狹小的沙發上,看著一本舊書。他有不少這樣的舊書,多是些傷春悲秋的詩詞。顏淑歌似乎很愛看這類的東西,仿佛能從那其中找到許多安慰。六歲之前的記憶已經模糊,但他始終記得自己在某個暖洋洋的日子裡,靠在母親懷裡,和她一字一字地念詩: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他悵然放下那本書。不知怎麼又想起謝霖。
謝霖也是故人啊。
手機猛然響起,柳南蕉的手抖了一下。他合上書,盯著屏幕上的來顯看了一會兒,又掃了眼桌上的日曆。鈴聲不知疲倦地響著,他最終還是接了電話。
是父親。繼母的親戚要來D市看病,想借住在柳家。
但是房子已經租掉了。柳南蕉說道。那邊離我單位太遠,上班不方便……是,我是一個人。但讓外人住我這裡不合適。
那邊的聲音有些不快。但柳南蕉仍然堅持著:不行。這是我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