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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天,你很喜歡後世人的集句?」
「如今讀多了,倒也品出些趣味。」白居易望著天幕上的【垂死病中驚坐起,一枝紅杏出牆來】【垂死病中驚坐起,雲中誰寄錦書來】【垂死病中驚坐起,鐵馬冰河入夢來】……突然莞爾一笑。
「你笑什麼?」元稹噙著笑意,問道。
「你又笑什麼?」白居易反問。
兩人對視一眼,元稹以指沾酒,輕點木桌:「老規矩?」
「行,老規矩。」白居易主動轉過身,同樣用手指在杯中點了點,以酒為墨,在面前的案几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個字,隨即又將手掌蓋在了上面。
幾秒後,兩人重新面對面。
白居易微微頷首,元稹心領神會,兩人同時翻開手掌——
「來」
「來」
「看來我們又想到一處去了。」白居易哈哈大笑。
兩位摯友相視一笑,舉杯同飲。
「兩位大人,你們在打什麼啞謎?」劉采春帶著身後的歌伎們走了過來,歌伎們痴痴笑著圍坐在兩人身側,而劉采春則面帶微笑,一邊替二人倒酒,一邊打開話題。
白居易沒有急著解釋,反而興致勃勃地支起身:「劉大家,你還沒說你要唱哪首詩呢?如今仙人把我和微之都調侃了一番,也算打成平手,現在就看劉大家你更中意我們哪一個了。」
聞言,元稹也不由挺直了腰板。
劉采春不慌不忙,照舊斂著衣袖倒酒。直到將酒杯依次推回兩人面前,她這才抬眸一笑,莞爾道:「兩位當真要聽小女唱詩?」
「自然!」元稹殷勤地把琵琶遞給了劉采春,目光充滿期待。
「我若是唱了,白大人可得回答小女剛才的問題——姐姐妹妹們都很想知道,兩位大人剛才究竟在笑什麼,大人們可得與我們分說分說。」
「好說,好說。」白居易連連點頭。
見二人答應,劉采春這才接過元稹的琵琶。
眾人緊張地看著她,劉采春垂眸試了試音,不慌不忙地撥動四弦,啟唇婉轉:
「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閒人不夢君。」
伴隨著琵琶泠泠的樂聲,兩人爭強好勝的鋒芒逐漸被劉采春宛若黃鸝的優美歌聲軟化。歌聲與詩句如同一陣春風,柔和地吹拂兩人的髮絲衣角,喚醒了相攜相伴的回憶;又似化作一池春水,浸潤了兩人的目光,讓人憶起這些年的風雨同行。
白居易和元稹靜靜聽著,直到劉采春以一個琵琶輪指結束了整支樂曲,他們這才如夢初醒。
劉采春的目光在兩人面上一掠而過,微微一笑:「如何,兩位大人可滿意小女此曲?」
兩人紛紛點頭。
劉大家不愧是劉大家,這一曲實在是高妙,令兩人很難不滿意。
首先是歌詞。
這歌詞實乃白元二人的詩句,前一首為白居易的《夢微之(十二年八月二十日夜)》。從詩名就能知道,是白居易思念元稹之作。當時他被貶江州,與元稹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山高水長,通信不便,白居易思念成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居易情深至此,竟與元稹夢中相會。
而後一首詩則是元稹的《酬樂天頻夢微之》。
他收到白居易的《夢微之》後,當即作詩回復。此詩用韻和白詩完全一致,就連內容都彼此呼應,是典型的唱和詩。元稹用「不夢君」三字對應白居易的「夢見君」——如今我身染疾病,神魂顛倒,我明明如此思念你,可恨你就是不肯入我夢中,令我夢遍閒人,卻獨獨夢不見你,真讓人痛不欲生。
兩首詩連起來才是整個故事。詩作既有時間先後,劉采春先唱白詩自然無可指摘。況且天幕正在講「集句詩」,「集句」乃摘句子並列,而劉采春這一曲乃摘全詩並列,倒與天幕所言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次是情感。
眾所周知,微之與白樂天最密。世人夸其二人「雖骨肉未至,愛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無逾二公者。」
仙人剛剛還在誇讚元白二人友誼深厚,如今選兩人的唱和詩,是再合適不過。元稹的詩中是對白居易的思念,而白居易的詩中又有元稹的影子。劉采春以此並列而歌,巧妙地避開了「用詩爭高下」的競爭意味,用不顯山、不露水的方式,真正做到了一曲贊兩人,將元稹和白居易哄得舒舒坦坦,讓他們沉浸於追憶友情,而忘卻爭鋒之事。
劉采春靠著自己的聰慧博聞和隨機應變折服了兩人,三兩撥千斤地解決了這個難題。見二人滿意,劉采春心底暗鬆了一口氣,將琵琶遞給身旁的歌伎,溫柔一笑:
「既然如此,白大人……」現在輪到白居易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白居易微笑著點頭。
他原本和元稹一樣,固然喜愛劉采春,但更多只是青睞劉采春的姿色與容貌,如今劉采春一曲歌罷,他頓時對她刮目相看,原本漫不經心的態度也不由端正,開始認真思考要如何給歌伎們解釋集句:
「後世人集句,約莫只有兩個道理。要麼別開生趣,要麼音韻相和。」白居易點了點天幕,繼續道:「你看微之這一句『垂死病中驚坐起』,後世對仗的尾字皆取『來』字,便是以平對仄,且音韻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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