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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你——」
「站住!別動!」
村民對望一眼,有人好心地準備上前照看老書生。他才提起腿,就聽到老書生一聲暴喝,如同看到了偷麥的肥鼠,兩眼瞪得像銅鈴,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停滯在半空的腳掌,眼神嚴厲恐怖。
「退回去!退回去!」老書生臉龐緊繃,聲音是難得一見的威嚴鄭重。
村民小心收回了腳,又被圍觀的鄉親拉扯著連退數步。
見沙地上的文字沒被踩壞,老書生的臉色總算舒緩了些。他蹲下身,愛惜地撫摸著腳下粗糙的砂礫,用樹皮般的手指順著凹陷的劃痕,不斷描摹剛剛畫出的文字筆鋒:「這是寶貝、這是字、這是詩……不能踩字!」
聽到「字」,村民們面色一變、肅然起敬。
他們敬畏地看著沙地上的凹陷與劃痕,剛才差點踩平文字的村民更是心有餘悸,他咽了口唾沫,顫著聲音問道:「這是剛才天上的天書嗎?」
「這是詩聖杜甫的詩。」男孩把手指從嘴裡拿了出來,含含糊糊地補充。小孩子記憶力更好,而且不用干農活,所以他聽得也更認真。
「什麼新婚、垂老、無家……聽起來倒像是俺們過的苦日子。詩聖這是給俺們寫的詩嗎?」一個男人順腳踩死了地里的害蟲,頗感興趣地接過話題:「讀書人竟肯為俺們這種賤民寫詩?」
老書生背手起身,他欣賞著沙坑裡的詩句,感慨萬分:「何為聖?聖者,憂國憂民,心懷天下。眼底有民,為百姓作詩,這才是真正的詩聖。」
「老秀才,那你給俺們講講詩聖到底說了什麼唄?」男人拍拍身邊的男孩腦袋,將他往前推了推:「讓俺兒子學學!」
「民生多艱。」老書生嘆了口氣,愛憐地看了眼咬手指的男孩,將木棍戳向左邊:
「這首《垂老別》,寫得一對老人的遭遇。子孫都已戰死,只剩下這對孤苦伶仃的老夫妻。現在前線人手不夠,沒牙的老翁也要被迫上戰場。老頭子深明大義,拐杖一扔,顫巍巍地出門當兵。臨別之際,他聽到屋裡傳來老妻的悲哭,她追出家門,含淚囑託他要多穿衣、吃飽飯……」
「老爺爺活不下來的。」男孩童言無忌,他看著面露悲傷的大人,奇怪道:「老婆婆不知道嗎?」
「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老書生低頭望著沙地里的詩句,不忍地解釋道:「加餐之詞,悲死而已,總歸要留點念想,求個萬一。」
「換一首,換一首!」眼見自家沒牙的老娘開始抹淚,村民王二趕緊招呼著老書生換一首詩,試圖用別的內容分散老娘的注意力:「換新婚那首!那首聽名字就喜慶些。」
老書生神色複雜,擰眉打量要求換詩的村民:「王二,你不是月初才娶的媳婦兒?」
「是啊,是啊。」王二摸了摸腦袋,憨笑起來。「媳婦割豬草去了,她幹活可利索了。人也賢惠、孝順,還……」王二黝黑的臉龐浮現一團幾不可查地紅暈,補充道,「還體貼,特別稀罕俺。」
「我看是你稀罕人家吧!」有人大聲起鬨,村民們的臉上都掛著善意的微笑。
老書生搖了搖頭:「那你還是別聽《新婚別》了。」
「講講這個!」眾人反倒來了興致,不明白「別」字含義的他們露出期待的笑容,尤數新婚的王二笑得最為羞澀燦爛:「就聽《新婚別》,講講這個吧,老秀才!」
老書生深深嘆氣,木棍戳到了右前方:
「這首《新婚別》,寫的是剛結婚的夫妻遇到打仗。兩人新婚第二天,妻子就要送丈夫去前線赴死。新娘肝腸寸斷,想要和丈夫一同前往,但怕擾亂軍心,只能在家守候。」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男孩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糊道:「好可憐的新嫁娘!才剛進門就要守寡了。」
「你個小孩懂什麼!」王二重重打了一下男孩的腦殼,像是被抽了一鞭似的跳了起來,急赤白臉道:「詩聖又沒寫她漢子死了,只要戰爭結束,她漢子一定能回來的,一定能回……」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王二的臉色卻逐漸蒼白,像是驟然落了霜的泥地,有種灰濛濛的悲哀。
「還是不打仗好啊。」
眾人體貼地岔開話題,對著沙地里的文字恭敬跪拜:「求老天爺保佑、求詩聖保佑,一定不要打仗,讓俺安安分分種一輩子田吧!」
……
與百姓們的關注點略有不同,廟堂之上,文臣武將們對忙著拆解杜甫的這六首詩。
他們逐字逐句地品讀,抽絲剝繭地研究,試圖從詩中提及的地名或文句中找到戰爭的線索。貞觀一朝的大臣們尤其盡心,恨不得將每個字都掰開討論。
程知節氣得眼斜鼻歪,將手中抄著《新安吏》的絹布重重砸在案上,憤怒低吼:
「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他們的軍隊!人心渙散,布局錯亂!這怎麼能行呢?這能打勝仗?!」
他的對面,李靖正在埋頭鑽研《潼關吏》,逐字逐句細細品讀:「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這潼關倒是易守難攻,是個天然的防禦要塞,如果在這裡布兵,應當要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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