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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構這一番舉動明明格外冒犯,工匠卻頗為好脾氣地憨笑一下,甚至主動向遠離趙構的方向挪了挪。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侷促地撣了撣,抖落塵土後,又撫了撫根本沒法抹去的衣角褶皺,最後用指甲熟練地摳掉了上面陳舊的泥點和髒污。
趙構感覺自己的胃裡又開始翻騰。
他逼迫自己將目光定格在工匠的眼眸上——忽略眼皮上的汗液,那黑白分明的眼珠算得上是工匠身上最乾淨的部位之一。趙構忍著噁心,指了指自己:「你可認得朕?」
工匠看了一眼趙構,隨即習慣性地垂下了頭。他的眼神順著低頭的姿勢,沿著趙構的衣衫緩緩滑落,最終定格在了他指尖扣著的那隻龍紋香包上。
在趙構看不到的地方,工匠的眼神詭異的可怕,混雜著喜悅和恭敬,又隱晦地閃爍著憎恨和猶豫。
但在趙構的眼裡,面前的工匠只是老實地點點頭,顫著聲音求證:「是陛下嗎?」
趙構鬆了口氣,認得就好辦了。他顧不得汗臭刺鼻,急切地靠近工匠,壓低聲音快速命令:「帶你們來的那個人,他想要弒君。你想辦法帶朕出去,待朕脫離險境,必會厚厚嘉獎於你!」
聽到這裡,工匠面上的肌肉抽搐般地一抖,像是才醒悟自己被捲入了一場陰謀,聲音因恐懼而顫抖:「這,這……」
趙構又是一番威逼利誘,終於逼得工匠點頭:「草、草民想、想辦法。」
……
「修廟?你瘋了?」張俊拽著劉光世衣領的手越發收緊,神色急躁中帶著一絲嘲諷,「如今鬧到這個地步,與金人的和議根本談不成!這留給太后的廟怕是用不上了——你知道他剛才和我說什麼?他準備把這廟改成岳飛的生祠!」
「哦?」
聽到這裡,劉光世終於抬起眼,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遠處圍著泥師團團轉的趙構,笑了笑:「那陛下倒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你要如何討好岳飛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但今天你先得把他給我解決了。」張俊暴跳如雷,又在劉光世胸口猛地一推:「你別以為他這是良心發現,他在後院那棵糖棕樹下給岳飛留了墳包……說不定,還能有你的一份!」
劉光世的眼神掠過那棵高大的糖棕樹,儼然也知道樹的寓意,神色瞬間陰沉不少。他頓了頓,依舊耐心地和張俊說話:「這廟若改成岳將軍的生祠倒也不錯,實不相瞞,我也給陛下看好了地方。」
「剛才在天幕上你也看到了,岳飛墳前跪了四個人。」看到張俊瞬間緊張的神色,劉光世笑了笑,繼續平靜地往下說,「但我倒覺得,這四個都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殺害岳將軍的,另有其人。」
張俊聽懂了劉光世的暗示,他訝然地抬眼,喉結因為緊張而上下滑動:「你、你的意思是說……」
事實上,張俊頗為意動,若能讓趙構取代他跪在那裡,使他免去「四奸」惡名,那自然再好不過。俗話說,死道友不死貧道,到了這個地步,張俊也懶得再遮掩弒君的意圖。更何況,在他看來,他本就是遵從趙構的命令去陷害岳飛,若不是趙構,他也不會落到遺臭萬年的地步。
「他可是皇帝!」
張俊咽了一口唾沫,語氣說不上是惶恐還是期待,他抬手指了指天幕上的月兮,補充道:「在他們那裡,小小女子都膽敢點評帝王,但儘管如此,他們仍舊不敢讓皇帝跪在岳飛墳前。他們都辦不到,何況是在大宋?」
劉光世沉吟片刻,突然開口:「我問你,你覺得天幕上那尊鐵像的模樣像你麼?」
「當然不像!」張俊毫不猶豫。他說起這個就來氣,皺著眉無比憤恨:「若不是那鐵像前釘著一塊刻有我姓名的鐵牌,光看那鐵像,誰知道那是本將軍?要是被本將軍知道是誰雕的,我定要宰了他全家!」
張俊如此憤恨不無道理。月兮展示的杭州岳飛廟裡的四奸鐵像,因為歷代百姓的捶打,已經更迭了不知道多少代。或許最初那代的鐵像確是仿著張俊的模樣鑄造,但百年過去,別說張俊的畫像不知真假,就算是真,工匠們動手時,也難免摻雜些個人情緒和偏好,比如——將鐵像的五官朝著傳統奸人的模樣刻畫。
看著陌生的五官刻著自己的大名,叫張俊怎能不氣。
「那就對了。」劉光世又笑了笑,慢條斯理道:「若這岳飛生祠里跪了一座無名無姓的鐵像,就算他的五官看著有些像陛下,可誰敢真的說出來,他就是陛下呢?」
就如同皇帝的新衣。
眾人看到是一回事,揭穿又是一回事。誰敢冒著大不韙,替一個名義上在皇陵里安寢的皇帝鳴不平?
一朝天子一朝臣。
只要皇位上坐著人,誰還去管一個「死去」的皇帝?
想通了這一點,張俊哈了一聲。他斜著眼看劉光世,嘴裡嘖嘖稱奇:「今日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木頭愣子,沒想到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倒是我看走眼了。」
張俊滿意地拍了拍劉光世的肩膀,鬆開手退了幾步。再轉身,他看那些泥師的眼神也變得柔和許多。張俊嘴角噙著笑,愉悅地看著遠處的工匠把砂礫和石灰拌在一起,又添上黃土,攪合成白灰色的黏土漿。
「那是什麼?」突然間,張俊注意到趙構躲躲閃閃地藏到一個柱子粗細、約莫半人高的木桶身後。他頓時眼神一凜,去看劉光世:「他們在幹什麼?你的人不會真想幫他逃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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