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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墀鬆了口氣。他快步上前,輕輕觸了下文宗的胳膊,輕聲提醒:「聖人,慎言!」
唐文宗李昂從恍惚中回過神,散亂的瞳孔緩慢聚焦。
他年紀不大,才三十不到,但鬢角已經長滿銀絲,光潔的面頰鬱積著一股莫名的滄桑和頹廢。
李昂的眉心印著淺淺「川」紋,頗為愁苦,那雙眼睛更是空洞死寂,如同黃梅天的江南,讓人看一眼就莫名傷感。
但周墀知道聖人為何會變得如此。
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
甘露之變。
那一夜,整個長安城天翻地覆,雞犬不寧。數千位王公大臣的血沁潤了大明宮的石磚長廊……橫屍流血,狼藉塗地。而他們這位少年君主被宦官挾持著困於室內,他聽著門外賢良的呼救慘叫,卻連擺出一個悲傷表情的自由都無。
「是朕的錯……」
李昂又望向了院裡那株石榴,光禿禿的枝丫伸向天空,如同一雙雙絕望的手。他恍惚地自言自語,聲音輕而痛:「當初要是朕堅持一下,不斥李訓,不和那群宦官入後宮……」
「聖人!」周墀不忍地皺起眉:「這不是您的錯!」
「是仇士良他們把您劫入後宮,不是您主動逃進去的!」
「若是我不斥王訓……」
「王訓當時敗績已露,您保全自身才能謀得長久!」
李昂垂眸:「保全自身,又有何用?傀儡一具,何來長久?」
周墀條件反射地回頭四顧。他想了想,最後乾脆細細檢查了一遍門邊窗角,確定門外沒有監聽的宦官,這才擦著冷汗回到李昂身邊。
李昂沉默地看著他做這一切,臉上有種麻木的無所謂。
周墀將冷茶遞給李昂,痛心地搖了搖頭。
這原本該是喜愛賞花看戲的年紀,可他的聖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笑了。
別人看戲,無不是前仰後俯、樂不可支,唯獨聖人神色寂寂、鬱鬱寡歡,只在旁人詢問時才勉強提唇一笑。
而賞花……
想到賞花,周墀不由深深長嘆。
上次百花宴賞牡丹,文臣們無不吟詩作對,想哄聖人開顏。聖人知道臣子好意,倒是領著人群在牡丹叢中穿梭,只是到了吟詩環節,聖人盯著那叢叢魏紫姚黃,居然脫口而出一句「俯者如愁,仰者如悅,坼者如語,含者如咽」。
這是舒元輿的《牡丹賦》。
舒元輿因謀劃甘露之變,已被仇士良生擒腰斬。
一時間,牡丹叢中群臣默然,無人敢語。
而聖人以袖拭淚,自知失言,卻忍不住深深長嘆……
李昂接過周墀遞來的冷茶。
天已深秋,瓷盞冷得刺骨,但李昂沒有拒絕周墀無言的安慰。他將冷茶捧在手中,看那杯麵上浮動的青芽,毫無由來地突然發問:
「周學士,你說……朕與前朝哪位君主可相比擬?」
周墀有些意外,但更多卻是驚喜——這倒像個少年君主會問的問題,聖人能有此問,看來此刻心情已有好轉……他趕緊上前一步,趁熱打鐵,欲令聖人開顏:
「聖人當比堯、舜!」
李昂先是一怔,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周墀,隨即不贊同地搖搖頭:「朕豈敢比堯、舜?」
「所以問卿者,何如周赧漢獻耳?」
周墀愣住了。
周赧王,為趙、韓、秦、楚所欺,鬱憤而終。
漢獻帝,為董卓、曹操所挾,被迫禪位。
這是歷史上素來為人恥笑的兩個皇帝,聖人怎麼就……
沒有等到周墀的回答,李昂絲毫不感意外。
李昂苦笑了下,晃著茶盞,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赧、獻二帝受制於諸侯梟雄,如今朕受制於家奴……如此說來,倒是朕不如他們。」
「聖人!會有機會的!」
周墀頓了頓,望向窗外,看著那樹空蕩蕩的枝丫,他驀地想起那日殷紅如血的石榴花,脫口而出:
「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閹人借納忠效勤之意,而售陰險巧佞之奸。日積月累,氣勢蓋張,人主之權為其所竊,而不自知,乃至於無可挽回……此事若要追究,實非聖人之罪,而罪在……」
玄、肅二宗。
李昂靜靜望著周墀,既沒有斥責,也沒有贊同,只是沉默地盯著他。
片刻後,周墀重新低下頭。
李昂看著狂風中顫抖不休的石榴樹,忽然有種預感——這石榴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細若遊絲的聲音從兩片蒼白的嘴唇間遊蕩而出。周墀聽到他的聖人又在輕聲重複著那個不可能實現的夢:
「須殺此輩……令我君臣間絕……須殺此輩……」
………
水幕的最後,人影散去,兩行小字重新浮現:
「次年正月四日,文宗李昂薨逝。」
「享年三十三。」
這下子,刀子真的割到自己肉了。
李隆基像是被人活活捅了一刀,臉上血色盡褪。他立在原地恍惚許久,如同文宗附身,好半晌才勉強回神。
李隆基倒退一步,突然轉身拉起鄧景山的手,言辭懇切:「愛卿所言甚是,朕以為,當下正是去疴除弊的良機——愛卿助朕!」
鄧景山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見鄧景山不應,李隆基心下愈急,他又回身拉住郭子儀的手,重重搖晃:「愛卿助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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