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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將軍自十七歲起跟隨他的父親來到這裡駐軍,已經過去三十四年。
他的父親在三十年前那場妖魔來襲的戰鬥中負傷,強撐了五年後就去世了,作為老楊將軍的兒子,彼時還是小楊將軍的他自然而然地接過了象徵了軍權的虎符。
一轉眼,曾經的小楊將軍成了另一位老楊將軍,三十四年的時光與戈壁的風沙,把他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磨礪成了滿臉皺紋、鬚髮霜白的老人,卻沒有湮滅他眸中的光。
鑄鐵室。
炭火燒得熱騰騰的,屋子裡只開了一扇小窗,熱得如個蒸爐,老楊將軍褪去上衣綁在腰間,露出一副猿背蜂腰的強壯身材,渾身上下都是深深淺淺的傷疤,縱橫流淌著混雜塵泥的骯髒汗水。
他掄起一把大錘,一下又一下地捶打著他用了這麼多年的配刀。
這把刀最初是他父親傳給他的,而他的父親則是從他們的王上昭文公那兒得到的獎賞。
他的父親最早只是個沒念過書的剖牛匠,專司祭祀時的殺牲事宜,因為技藝精湛,被昭文公召見,竟然得到了一個小小的武將的官職,還給他贈食、賜車、娶妻,之後依靠軍功一步步晉升。
父親感於王上的知遇之恩,來到了昭國最角落的碎月城,為昭國戍守邊疆。
他在這裡修建城牆,挖掘水渠,種植作物,豢養家畜,如此盡心盡責,毫無徇私牟利。
碎月城的百姓愛戴他的父親,所以也願意在他的父親死後繼續團結在老將軍的兒子身邊。
他也真心地敬佩欽慕自己的父親,一心一意沿著父親的腳步走下去。
一轉眼,竟然已困守孤城三十年。
「鏘!鏘!鏘!」
大錘敲擊,迸射出熾亮的火星,卻比不上楊老將軍的目光明亮。
每一次高舉起錘子用力時,他粗壯的手臂上,堅硬的肌肉膨起,盤虬青筋,充滿了力量,一點也不像是個五十幾歲的老人。
他的臉已經顯出滄桑老態,但身體依然像年輕人一樣強壯。
他是一個如煉鐵般的硬漢。
他亦是不服老的,有時午夜夢回,他恍惚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武將,在昭國的國都夕歌踏馬觀花。
終於,他暫且滿足了目前的錘擊,將燒得火紅的刀放進了水裡。
急遽降溫的刀片發出「嗞嗞」的聲響,隨之冒出騰騰青煙,刀面浮現出一種具有奇異美感的花紋。
他把上次殺敵繳獲來的獸骨煉進自己的配刀里。
沒辦法,他的刀再好,砍了那麼多妖魔也早就砍壞了,在失去了補給之後,他只能嘗試將看上去具有銅鐵光澤的獸骨融鑄進去再鍛,久而久之,煉出了一把暗紅色的寶刀。
在又一次淬水時,一個蒼頭兵腳步匆匆地進入了鑄鐵室:「將軍,有情況!」
楊老將軍的目光仍留在錘鐵上,他沒有抬頭,只是微微動了動下巴,以示自己知道了,問:「什麼事?」
蒼頭兵說:「大白天的,方才還沒有,一會兒的工夫,天上突然出了好多星星。這可不是常見天象,該怎麼辦?將軍。」
隨著他的敘述,楊老將軍的心神被吸引過去,錘鐵的頻率慢慢降了下來。
「鏘……鏘……鏘……」
他終於抬頭,火光照亮半邊臉,更顯得溝壑縱橫,他的眉頭緊皺著,但他的眉頭永遠緊皺著,自從這片國土陷落時就再也沒有鬆開過,憂愁和憤懣已經深深地刻進他的每一條皺紋里。
楊老將軍深深思慮了片刻,停下錘子,說:「把所有人都叫起來,盯緊每個哨口,觀察那些個孽畜有什麼動靜。」
當他一道命令傳下去以後,這座像是已經死去的沉默荒城中,從各個角落裡爬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士兵。
大家平時並不敢在外面發出大聲,也不聚集地住在一起,以免被一網打盡。
三十年下來,這座城裡已經只剩下不到三千個人了,其中還有三百多的老人和孩子。
除了完全失去或者沒有戰鬥力的人,這裡的所有人都是戰士,無論男女,戰則為兵,不戰則務農。
楊老將軍無心再仔細鑄刀,草草地結束了這一次的鍛造。
他走出門時,正捲起一陣大風,把地面上的黃沙揚起,迷了一下他的眼睛。
須臾後,狂風方才平息。
他高高地仰起臉,果真看見一碧如洗的晴空上,明明太陽炙亮地掛在右上方,周圍卻有明星閃爍,清晰可見。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
那麼,白日現出漫天星辰是個什麼意思呢?
他不知道。
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轉機或許就在此中。
經過一天的觀察,發現城外的妖兵的確有了動靜——
他們開始成批成批地離開。
一連三天,皆是如此。
這一定跟白日星現有關,雖然不曉得具體是因為什麼,可他沒興趣追根究底。
可惜的是,五天之後,不再有更多的妖兵離開。
即便如此,這也是近三十年來妖兵最少的一次了。
或許這是個陷阱,但就算是個陷阱,他們也必須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沒有空猶豫。
從剛被困在這裡開始,他們就派了一個又一個的士兵去祖國求援。
足足三十年,沒有一個人活著把消息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