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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小澄陪在炕邊,擦眼淚的手背上還有根根清晰的藤條痕,他沒有臉再哭了,但眼淚止不住,只能一次次吸鼻子。
借來的驢車停在門外,路心被裹在棉被裡,放在木板上,路寶華和王素芬都坐在上面,應禾勇在前面揮鞭駕車。
驢車在前面走,應小澄在後面追,一直追到村口,被應禾勇喝住了才停下。
驢車搖搖晃晃去往縣城,變成一個點,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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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帶路心去縣城那天一夜沒回來。
應小澄在家一直等到半夜,實在撐不住了才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楊娟自白天打完他後就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看他一眼。
此時夜半,應小澄睡著了她才走過去,把人抱回炕,眼睛紅紅地撫摸應小澄被自己打得腫起來的藤條痕。
這都是她打的,她當然知道打得有多重,可不打重一點能行嗎?不把他打怕,他以後再去爬,命不好人可能就這樣摔沒了。
路心那傷她和應禾勇看得清楚,幾乎能想像到當時的情況。應小澄這個爬樹的人從樹上掉下來沒有受傷,沒爬樹的那個卻去了醫院,這只能是路心試圖去接掉下樹的應小澄,但被樹枝所傷。
試想當時要是沒有路心,那斷裂的樹枝有沒有可能直接扎穿應小澄?
楊娟忍著心疼嘆氣,給他掖被子,“你對他好,他救你一命,你一輩子也還不清。”
驢車從縣城回來已經快中午了。
三個大人一個小孩,俱是一臉疲憊。
路心的傷被縣城醫院包紮得很專業,右手的手背上還有輸液的針孔。醫院給他開了一袋藥,內服外用,藥用完了還得去醫院複查。
他一回來倒頭就睡,應小澄想跟他說句話都沒機會。
傷重未愈,那兩天路心精神很差,平時就不愛說話的人變得更加沉默,一動不動的樣子好像真變成石頭。
路寶華和王素芬每天都有很多活,沒法時時刻刻顧著路心,照顧和陪伴路心的任務就落到應小澄頭上,雖說是他自己非要接的,沒有人這麼要求他。
已經春天了,西北還是天寒地凍。
應小澄小心翼翼地端來一碗開水,放在土炕的小桌上,“心心,等水涼一點,你就吃藥哦。”
路心左手還纏著厚厚的紗布,正低頭看應小澄借來的連環畫。
這東西在村里可是稀罕寶貝,有連環畫的人從不輕易往外借,估計應小澄答應給人當牛做馬才借來的。
應小澄爬上土炕,安靜候著,隨時等路心使喚他。
一本沒多厚的連環畫,路心翻完就不想再看了,遞給應小澄,淡淡說:“別借了。”
應小澄接過連環畫,“還有其他的,《花和尚魯智深》你看不看?”
路心搖頭。
“那《花木蘭》呢?”
“我不想看。”
應小澄就不問了,默默收起連環畫。
路心話少,一個人時很可能一天都出不了一聲,他沉默不語很正常。但應小澄要是也一點聲都沒有,就不太正常。
屋子裡安靜了好一會兒。路心轉過臉看向低眉垂眼的應小澄,說:“沒那麼嚴重。”
應小澄和他對視。
路心難得跟他說長一點的句子,“傷沒那麼重,會好,我也沒有救你一命。”
應小澄搖頭,“沒有你救我,我就摔死了。”
路心精神稍微好點那天,如果不是路寶華和王素芬攔著,應小澄就要跪在地上給他磕頭了。
“沒那麼嚴重。”路心還是這麼說。
應小澄也還是堅持,“是你救了我的命。”
路心懶得再跟他多費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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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消融,春耕在即。
終於從漫長寒冬中復甦的土地又開始將水陽村帶入忙碌的一年。
路心左手的傷在慢慢變成一條醜陋的疤痕,也成了應小澄永遠耿耿於懷的心事。
事情已經過去了,可怕的傷口也已經癒合,應小澄再也不敢爬樹。
他沒有扔下餓急了會吃老鼠的瘋老頭不管,還是會每天給他吃的,只是不敢爬樹,只好想辦法在土坯牆上掏個洞,讓饃饃和鍋盔都能塞進去。
田裡的春小麥一天天長起來,去年種的藥材也在等著能被賣錢的那一天。
水陽村的日子平靜安寧,好像沒有任何外力能將其打碎。
在祁連山下的第三個年頭,連路心都開始認為自己可能會一輩子待在這,就這麼變成“路心”。
這好像沒有什麼不好,但也沒有什麼好的,他終究不屬於這裡。
應小澄十歲了,還是村里那個跑得最快的小猴兒。
如果非要說這三年裡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那大概是瘋老頭去世了。
孤苦伶仃的瘋子,死了村里人反倒都鬆一口氣,鋪蓋一卷,隨便埋了了事。
唯一為瘋老頭的死掉眼淚的人是應小澄,楊娟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只有路心知道為什麼。但他沒有安慰應小澄,只是冷眼看他哭得鼻子紅紅。
也是在應小澄十歲那年。
有一天,有很多汽車從縣城方向開來。
那些在縣城也不多見的汽車排著長隊,塵土飛揚地來到水陽村,其中還有兩輛是警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