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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桑確實是其中一位老人的名字。
可問題是,杜桑先生是不可能與馬爾科交流的。
杜桑和別的老人不一樣。他在中年時因外傷造成腦部受損,之後一直維持著無法與外界交流、無法自理的狀態。他已經在福利院住了很長時間,病情從未好轉過。
孩子們平時只能見到可自理的老人,那些需要高級護理的老人住在專門樓層,樓道里有護理員輪流值班,不會讓孩子進去。這是為保護老人的安全。
而且……就在三天前,杜桑已經因為心臟突然停跳而去世了。
梅拉問:“杜桑先生什麼時候對你說的?”
馬爾科又只能一點點地說話了:“跳繩,我們,好多人,啪啪啪啪啪,跳繩,我跳,看他,看,院子,看他。”
跳繩,排隊……梅拉想了一下,馬爾科指的是三天前,是孩子們練習排隊跳長繩的時候。
跳長繩的活動是下午三點多開始的,持續了大約半小時。杜桑先生的推定死亡時間是下午三點半。
梅拉有點發冷。
在馬爾科說的那些單詞裡,她有點不確定“院子,看他”的意思,於是她繼續問:“馬爾科,你跳繩的時候,是在院子裡看到了杜桑先生嗎?”
“不,不,不,”馬爾科大幅度地搖頭,“我看他,院子,我院子,他,房子,他睡,他說,我說,他笑,高興。”
做老師多年,梅拉已經很了解馬爾科的說話方式了。
這孩子想表達的是:我在院子裡,他在上面的房間躺著(兒童把躺著描述成睡),我看見(或看望)了他,我倆說了話,他很高興。
梅拉困惑地問:“呃……你們聊了什麼呢?”
問完之後,梅拉發現馬爾科的眼睛在抖。
不是轉眼珠,也不是身體發抖,是他藍眼睛裡睫狀體的部分在顫動,有點類似水波的狀態。
梅拉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從沒見過這種現象。
人突然看到異乎尋常的東西,一瞬間頭腦是懵的。
所以這時梅拉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只是繼續盯著孩子的藍眼睛。
馬爾科的眼睛繼續抖動著,咧嘴露出非常燦爛的笑容。他回答了老師的問題:
“說,快樂,殺了他,結束,唱歌,謝謝,殺了他……”
尤里出了醫院。走到街上被涼風一吹,他又想起了關於穿堂風的那些話。
他忽然想起來了,想起第一次聽說這句諺語時的情景了。
福利院裡有個叫杜桑的老爺爺。第一次對他說這句諺語的,就是杜桑爺爺。
尤里不知道杜桑到底有多大歲數,反正從他小時候起,杜桑就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
那天,也是個秋天的夜晚。小尤里在走廊里跳來跳去,跑來跑去。
如今想起來,他也不知當年的自己到底在玩什麼,樓道里沒什麼可玩的,他只是在發泄過剩的精力。
他跳了好幾個來回,一點也不累,還有一種乘風飛出窗外的錯覺。
他想像自己像彼得潘一樣從窗戶跳了出去,飛在空中,穿過中庭花園,來到了平時不去的區域。
他進入了北樓的會客室。這個時間,會客室空無一人。
他飄出了門,沿走廊向西,一路來到北樓和西樓的連接處。
小孩子們都不來這個區域。大人不讓來,孩子也不感興趣,這裡沒什麼好玩的東西。
尤里有些好奇,於是就穿了進去。
這裡確實沒什麼意思,牆壁白白的,人很少,偶爾會路過一兩個人。
他只能在走廊里轉,進不去房間。房門上有玻璃,他可以從玻璃上往裡看,屋裡都是陌生的爺爺奶奶,好像都在睡覺。
這時,其中一個房間開門了。有個阿姨正在打打掃衛生,就這樣把門一直開著。
尤里進了房間。
他路過阿姨身邊,帶起一陣微風,阿姨埋頭工作,看都沒看他一眼。
在這個房間裡,尤里見到了杜桑爺爺。
杜桑並沒有做自我介紹,因為他根本不能說話。尤里從床邊的牌子上看到了他的名字。這個時候尤里已經能很熟練地拼寫了。
“看來童話故事是真的,”杜桑爺爺躺在那,好像說話了,“穿堂風是仙靈的眼睛……”
“什麼童話?”尤里興致勃勃地問。
老人念叨著:“在李子樹的陰影里,在池塘水中,在房子轉角處,在你的餘光旁,在夢境的邊緣,在窗外的風中……”
“給我講講。”尤里很有興致,又靠近了些。
剛一靠近,尤里就後悔了。明明杜桑爺爺不能動,尤里卻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在抓著自己。
那是一股由情緒形成的巨大漩渦,漩渦里全都是沸騰的黑色海水。
尤里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只在科普紀錄片裡看過所謂的旋渦,但他能確信,此刻他面對的就是這樣的狂暴奇景。
他害怕被卷進那濃烈的悲慟中,於是他迅速掙脫,後退……可是房門關上了,他竟然出不去。
耳邊持續傳來杜桑的號泣。
尤里有點受不了,他看準打開的窗戶,趕緊用力飄到窗口,縱身跳下。
那之後的經歷就像一場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