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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稍微想了想措辭,說:“因為——我們可能想要任何東西,也可能願意給別人任何東西。拿走小孩並不是一件多麼特殊的事,精靈不只拿走人類的小孩,精靈在‘裡面’也會互相拿走小孩,也會拿肢體,拿物品,拿任何感興趣的東西……什麼都有可能。來過‘外面’的精靈都稍微了解人類,和人類學到了交換,於是精靈想拿走人類小孩的時候,就會製作一個同樣的小孩來換。用泥土,用木頭,甚至用自己的孩子……只要能做出來,就都可以用。可是在人類的觀念里,孩童丟失是特別嚴重的事情,這方面精靈和人類不可能互相理解——也沒必要理解。人類可以防範精靈,當成一種自然災害來防範就行了。”
“你說得對,我也是這樣理解精靈的,”知曉者讚許地點頭,“人類行動的時候不只基於事實,還要基於價值觀。什麼叫事實呢?比如,我有孩子,我沒有孩子;我和某個精靈坐在博物館裡,我殺了某個人,我救了某個精靈;我想做什麼,我去做了什麼……這些都是‘事實’。在事實存在的同時,我有無數選擇,我可以做任何事,都是合理的。
“而人類的想法比較複雜,他們……我們,會在事實之上再建立另一重標準。比如,應該愛什麼人,應該恨什麼人,什麼情況下燃起愛意是好事,什麼時候做某件事是錯的……這些都是基於‘觀念’,而不是事實。我並不否認‘觀念’的重要性,精靈也各有各的觀念,所以有些精靈會沉迷做交易,精靈們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執念;但是,精靈並沒有群體一致的價值觀,他們各有各的想法,從不尋求一致。精靈的世界沒有清晰的對與錯,沒有那麼多‘為什麼’。‘觀念’和‘事實’是兩條不同的軌道,它們可以並行,也可以分開。”
尤里久久地盯著知曉者。
知曉者問他看什麼,尤里說:“我發現……你進步神速啊!你現在很有讀過大學的氣質了。”
知曉者淡然一笑:“你好像在誇我,也好像在諷刺我讀大學的方式。”
“那我不敢!”尤里也笑了笑。
如果不聽對話內容,只看他倆的狀態,他們就像正在談天論地的大學同窗。
知曉者繼續臨摹著畫,邊畫邊問:“之前你提到想和我見面,想和我說話,你就是想聊這些嗎?”
“我沒有預設主題,”尤里說,“主要是想了解你。無論是‘觀念’,還是‘事實’,我都想儘量多了解一點。”
知曉者挑挑形狀不太明顯的眉毛:“那……你為什麼想了解我呢?”
他稍稍停筆,望向尤里:“通過了解我的經歷,或我的觀念,你又能得到什麼呢?”
尤里沒有直接回答。
他說:“之前我去‘裡面’追一個抱走小孩的精靈,追了很遠,我把小孩搶了回來,管他叫星星,我帶著星星走了很遠的路。星星特別小,”他比劃了一下大概的體積,“如果在人類之中生活,他應該和小貓小狗差不多,還什麼都不會,什麼都記不住。但是在‘裡面’,他走得越遠就經歷越多,他學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我能感覺到他的變化……他的身體還小,不靈活,做不到很多事,但他的心靈已經很成熟了。他懂我說的話,也清楚地記得被抓走時的恐懼……”
知曉者緩緩點頭:“你說的這些讓我很有感觸,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不過,你是怎麼了解到他的想法的?”
“我路上教他識字,通過文字,我能了解到他的想法。”
“原來如此,”知曉者嘆氣,“可惜你的母親做不到教我。我到現在才剛剛開始掌握人類的文字。嗯,你接著說。”
尤里說:“面對星星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你。星星走過了那麼遠的距離,他還記得被抓走時的一些細節;那你……你肯定記得更多東西吧?我想多了解一些。”
知曉者緩緩把畫板放平。
“你想知道什麼?難道是……關於你母親的事?”他問。
尤里說:“是,但還不夠,我還想知道尤里曾經的經歷。你有過什麼樣的生活,你兩歲多以前發生過哪些事,你的父母在做什麼,你好像還有個姐姐,她當時又情況如何……普通人類小孩肯定記不住,但你不一樣啊。你被帶到‘裡面’的時候兩歲左右,比星星還大,而且你現在已經成了非同一般的生命形式,你能記住的東西一定比星星多。”
尤里有些興奮地望著知曉者:“我一直想知道這些,可惜根本沒處打聽。然後,你出現了……對我來說你是大大的驚喜,我非常期待能認識你!”
隨著尤里的話語,知曉者的表情從凝重逐漸轉為驚訝。
再一次,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此時是什麼表情。
他沒有控制住情緒的外露,甚至一時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深受震動。
他本來想追問,問尤里為什麼會這樣想,為什麼會“期待”別人都畏懼的事物……
隨即他想到,沒必要問這種問題,他早就知道答案了——和“為什麼精靈要偷孩子”的答案一樣:精靈可能想要任何東西,也可能願意給別人任何東西。精靈各有各的想法,沒有一致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