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頁
已經有人在那裡等他了。
岸邊停靠的畫舫上懸掛著漂亮的琉璃燈,借著燈光和月光,季雲琅得以看清那個男人。
他坐在輪椅上,皮膚很白,身形削瘦,說兩句話就要偏過頭去咳兩下。
晚風帶來輕微的涼意,江晝解下自己的外衫給他披上,那人唇角帶笑,溫和地看向他。
然後他們一起上了船,向著湖中心悠悠漂遠。
季雲琅站在岸邊遙遙去看,只見到燈火中親密相偎的影,月色下師尊微微傾身,唇落在了那人耳畔。
季雲琅說不清自己是因為什麼開始喜歡江晝的,是日復一日的跟蹤窺探,還是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深夜腦海里那兩道相依相偎的身影。
這是他沒見過的江晝,溫柔體貼,風度翩翩,那雙平日淡漠的眼裡蘊滿了情意,舉手投足都變得高雅,一點也看不出是個愛睡懶覺的笨蛋。
季雲琅想,江晝一定很愛他。
江晝一定很愛雲晏。
一個人的時候不能想這些,妒火會燒得心口生疼,而江晝既不心疼他,也不會來哄他。
他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跟江晝撒嬌鬧氣,為了留下他故意受很重的傷,生很厲害的病,讓江晝慌亂、害怕,然後在當晚拒絕雲晏的邀約,一整晚陪著他照顧他。
他只能用那些骯髒下流見不得光的手段把江晝留在身邊,營造出一種好像他們很幸福、江晝很愛他的假象。
江晝愛他嗎?
江晝不愛他。江晝在他十七歲那年主動親吻他,是因為要找一個替罪羊替自己擔下虐殺雲晏的罪名。
季雲琅不懂,他情竇初開,看到江晝親手殺了雲晏,穿著喜服撲進自己懷裡,他比任何人都開心,他要愛死江晝了,心甘情願在那場暗藏著陰謀的纏綿里沉淪。
第二天懷抱冰冷,人去床空,桌上被撕壞的喜服下蓋著兩把嶄新的劍。
這是江晝給他的定情信物,讓他在八方域盡情廝殺。
他要恨死江晝了。
季雲琅一想他心口就疼,下意識低頭,要看自己手上的銀鏈,卻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手腕。
他怔怔盯著,腦袋轟一聲炸了開,霎時所有憤怒和委屈齊齊上涌。
江晝走了,鏈子也丟了,什麼都沒了。
胸口有什麼東西堵著出不來,他再也平靜不下去,掀了桌子,摔碎茶杯,撿起鋒利的碎瓷朝失去鏈子的手腕狠狠劃下——
劇痛令他神志清明,鮮血流出的瞬間,似乎聽到外面傳來十分微小的、什麼東西在撓門的聲音。
他任由左手腕的血汩汩向外流,走到門口,打開門,面前空無一人。
「喵~」
有什麼東西搭上了他的腳。
他低頭,一隻圓滾滾、黑乎乎的小貓正坐在他鞋上仰頭看他,它的嘴裡,叼著那根不久前被他扔出去的銀鏈。
他垂著眼,面無表情盯著這隻小貓。
小貓伸出爪,扒了扒他的褲腿,然後靈活地向上攀爬,到他腰上時,叼著鏈子的嘴輕輕碰了碰他左手腕還在流血的傷口。
一陣溫和的靈光閃過,傷口緩緩癒合,銀鏈自行掛到了他手上。
小貓又順著他腰往上爬,扒到他胸口時聚力一跳,站到了他肩頭,尾巴繞過他後腦,微微偏過頭,安撫似的拿毛絨小腦袋蹭他的臉。
季雲琅關上門,走回房間,抓下這隻小黑團提到眼前。
季雲琅有一雙妖邪的紫眼睛,小貓有一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四目相對,那雙紫眼睛突然變得兇狠,「說,誰派你來的?」
小貓眨巴眨巴眼,前腳一撲騰,後腳一晃悠,整隻貓撲到了他肩上,伸出粉嫩的小舌頭,朝他側頸那個咬痕輕輕舔了一下。
一陣靈光閃過,咬痕仍在,無事發生。
小貓一愣,不死心,探出舌頭,又舔了一下,仍舊無事發生。
它委屈地「喵」一聲,彎彎翹著的尾巴也蜷起來,趴在季雲琅肩頭不動了。
季雲琅側眸去看,餘光只見一個胖嘟嘟的臉頰,看起來鼓鼓的,很蓬鬆。
他伸出手指,戳了一下。
-
紅月當空。
江晝剛踏進八方域,就扒著一棵禿枝樹吐了個天昏地暗。
難聞,太難聞了。
八方域裡這股腥臭的、爛肉似的氣味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消失。
血月照到他脖子的銀鏈上,原本用作偽裝的黑霧已經變成小貓消失了。
炭炭纏了他好久,非要讓他「喵」那一聲,然後跳下去就往街上跑,一看就是去找季雲琅。
愛操心的小貓,徒弟都這麼大了,自己在外面住一晚又不會被人騙。
也不一定。
蠢小子,五大派騙他他就看不出來,就覺得師尊一定會去蓬萊島。
炭炭跟著也好,別讓他今晚就衝動跑過去,到時候落進什麼陷阱都不知道。
他背著刀走在黑沙里,還沒到無常橋就被一群凶神惡煞的大漢喊住。
他停步,不情不願拔出刀,不禁想,時代真的變了。
認識他的人早就死光,他和炭炭過去一百年的戰績毫無用武之地,現在他就是一隻剛進八方域的小嫩羔子,想活命,就得想辦法證明自己。
他不情不願證明完,想去乾坤袋裡摸出點東西擦乾淨刀上的血,不小心摸到了季雲琅藏在懷裡的那個粉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