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頁
「雲時卿有句話說得對,帝王之術在於縱橫,若我和陸尚書為縱,那麼師旦和雲時卿便是橫,唯有縱橫相制,陛下才能更好地集權。」
晚霞消散,夜幕低垂,暑氣被風拂盡,涼意漸起。
房間內陡陷沉寂,良久,柳逢小心翼翼地說道:「當初老爺和夫人極力反對公子入京,可您不僅入了京,還當了官,甚至當了權臣。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越是大權在握的人便越是如履薄冰,如果王爺能重新入主東宮,那麼公子以後便可安枕無憂,反之……」
柳柒輕笑一聲:「別杞人憂天了,只要此役得勝,王爺就有機會留在京中。」
兩人相談甚久,待洗沐後已近三更。
夜裡散熱極快,柳柒入睡時蓋上了薄被,就著裊裊檀香昏昏欲睡。
約莫四更天時,他被夢魘驚醒,其後便再難好眠。
驛館內黑燈瞎火,唯有丞相大人的房間內燃有一盞油燈,他隨手夠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走將出去。
塞北的夜空繁星密布,月初時雖無銀輝傾灑,可高懸在墨空中的那彎月牙卻甚是皎潔,仿佛觸手可及。
院中的石桌石凳上均附有一層沙塵,柳柒輕輕拂去塵埃後在桌前坐定,腹中的胎兒頂著寢衣,展露出明顯痕跡。
他低頭瞧了幾眼,掌心不由自主地覆在肚皮上,所摸所觸,無不緊實圓潤。
再過一段時間,胎兒愈來愈大,屆時便藏不住了。
柳柒不懼人言,也不懼別人嘲他是個能產子的妖孽禍根,但他怕的是被人知曉肚子裡懷的是雲時卿的種。
更何況這孩子生而夭折,沒必要……沒必要太過在意。
他用手肘撐著桌沿,倦怠地揉捏眉心。
可就在此時,肚皮驟然崩緊。
下一瞬,仿佛有一物由內至外地撞擊著腹壁,莫大的動靜悉數落在了掌心裡。
不疼不癢,卻極難忽視掉。
柳柒怔在當下,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幾息後,那動靜消失不見,一切又復歸平靜。
素來古井無波的臉上罕見地綻露出幾分訝異,他下意識挪了挪掌心,貼著方才鬧出動靜的地兒輕摸幾下,卻再沒感觸到那動靜了。
這是……胎動嗎?
正疑惑時,一道嬌而媚的笑聲在院中盪開,柳柒聞聲抬眸,在東面的牆頭上發現了一抹緋色身影。
方才被腹中胎兒分了神,柳柒竟未察覺到院中有生人的氣息。他不露聲色地從肚皮上挪開手,問道:「夕姑娘還沒睡?」
夕妃慈輕盈一躍,款步往這邊走來:「殺手都是在夜裡活動的,如今塞北不甚太平,奴家豈能酣睡?」
說罷看向柳柒的腹部,掩嘴一笑,「柳相剛剛的神色極為罕見,可是肚子裡的胎兒在鬧你?」
柳柒微訝:「你是如何得知?」
「猜的。」夕妃慈坦然道,「我們家大人往蜀地跑了一趟,回來後雖被貶官,卻換了一個孩子,這算不算因禍得福?」
柳柒淡聲道:「你家大人不想要這樣的福氣,我也不想。」
夕妃慈笑道:「不見得。」
這女子出身魔教,嘴裡沒幾句正經話,故而柳柒未將此言當作一回事。
半晌後,夕妃慈又道,「懷胎不易,柳相如此折騰,為的是哪般啊?」
柳柒道:「自然是為了王爺和慶州的百姓。」
夕妃慈故作驚訝地道:「真的嗎?奴家還以為柳相是為了我們大人而來呢。」
柳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雲府的人個個都似姑娘這般牙尖嘴利嗎?」
夕妃慈道:「不盡然也,我們大人那張嘴的確不是普通人能頂得住的,但他的貼身侍從朱岩就顯得笨嘴拙舌,委實給雲大人丟臉。」
柳柒攏緊外袍,旋即起身:「男女有別,柳某便不相陪了,夕姑娘早些歇息罷。」
夕妃慈眉眼微彎:「柳相好夢~」
腹中胎兒跳那麼幾下後,柳柒的確得了個好夢——
夢裡的江南煙波浩渺,他與父親泛舟瘦西湖,彼時春濃花正好,湖岸落英繽紛,船槳輕撥,濺起一層層泛著花兒的漣漪。
母親裙袂飄飄地立在二十四橋之上,一疊聲地喚道:「柒郎……柒郎……」
七月初一是柳柒留在慶州城的最後期限,天剛亮,柳逢就已將行李收拾妥善,迫不及待地盼著明日的到來。
用過早膳後,前線傳來捷報,道是鄴軍已於寅時攻破了三紅鎮,回元主帥李崇赫的三萬將士傷亡近半,余者皆降。
鄴軍雖然也有死傷,但較之回元卻是不足為道,趙律白乘勝追擊,繼續率大軍向西北方向的安化縣挺進。
三紅鎮一役大捷,攻下安化指日可待。
柳柒心下暗鬆口氣,因蠱毒之蠱,此刻身體倦乏不已,他吃了一杯冷茶後再次回到房中歇息補眠。
前天晚上飲酒誘發的蠱毒在體內經久不散,如今淤堵在五臟六腑內,正沒日沒夜地耗損著他的身體。
此去回京少則十日,多則半月,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撐過這段時間,只要回到京城,便可讓韓瑾秋再次為他封堵筋脈阻止蠱氣擴散。
斷斷續續睡了好些時候,醒來已近未時。待柳逢傳膳後,柳柒問道:「晌午戰況如何?」
安化縣離慶州足有五十餘里,前線的消息快馬加鞭送往城內需耗費大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