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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懷棠終於不綁著他了。
陳子輕身上的衣服漸漸變薄,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次事故發生的日期,宗懷棠去雜物間找了一把鋤頭,把洋槐樹挖了。
樹一倒,整個院子就好像是晴朗了起來。
陳子輕看到鍾明他們哭著笑著跟他揮手,他也哭著笑著揮手,很用力地揮著。
相識一場,再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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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工人朋友們去投胎了,宗林喻被吊著的一口氣就斷了,他埋在家門前的空地上,按他母親的說法,想看家就能看到。
宗懷棠的精氣神逐漸康復,陳子輕開始調整心態,他想著以最佳的狀態進入下一個世界迎接挑戰。
談情說愛是很傷的,尤其是他這個身份。
一個隨時都會離開的人。
陳子輕一邊清醒,一邊問監護系統:「陸哥,傳送前能不能通知我一下,我有個心理準備。」
系統:「那道程序不存在。」
陳子輕失望了:「有傳送的大概時限嗎,幾個月之內這樣?」
系統:「沒有。」
陳子輕束手無策,那他是讓宗懷棠做好他隨時都會走的準備,還是什麼都不說,然後他到了傳送時間,宗懷棠前一刻還在對他親親摸摸耳鬢廝磨,約定好要去哪要做什麼,下一刻就發現他不見了呢。
兩種選不出第一第二,並列的狗屎一泡。
陳子輕不選,就是默認選了第一種,他猶豫了好些天,最終試著跟宗懷棠說:「我不能在這裡過一輩子。」
能說出來,不是宿主的禁制。
宗懷棠手裡的鍋鏟掉進大鐵鍋里,他笑出了聲:「你不是說你不會走?」
陳子輕飛快地說:「清明的時候確實沒走!」
宗懷棠一語不發。
就是他說的那樣,人是貪得無厭的。
對現在的他而言,清明沒有失去眼前人,沒有生死離別已經滿足不了他了,他想要後半生都能相伴,想要一起到老。
陳子輕拿起灶台上的盤子盛菜:「我什麼時候走不是我能控制的,時間一到,我不想走也得走。」
完了,這話說不出來,失聲了。
寫肯定也寫不成。
陳子輕只能在表情上做功夫,他把一盤菜放在灶台的鍋蓋上面,仰頭對著宗懷棠,儘可能地把想說的都擺到臉上,塞進眼睛裡。
宗懷棠不是傻子,不會看不出他的有苦難言:「去哪,回家嗎?你想家人了是嗎?」
「不是。」陳子輕搖頭。現在回去了就是植物人,等死,他得帶著第二條命回去。
宗懷棠內疚道:「是我自私了,這裡不是你的時空,你的家人不在你的身邊,你想家人了,你想回去了。」
兩人不在一個頻道。
這種刻意的錯開讓陳子輕感到不適,他後退了一點看宗懷棠,精神狀況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嗎?怎麼都是裝的,騙他的?
「退哪去。」宗懷棠若無其事地拿起抹布擦擦手,慢條斯理地解下腰部的格子圍裙,「你把菜端到堂屋,我去叫我媽出來吃飯。」
陳子輕聲音艱澀:「我就想跟你說,我走了,你別瘋。」
宗懷棠很平靜:「行。」
陳子輕一口咬定:「你糊弄我!」
宗懷棠面不改色地承認:「對。」
陳子輕扯著頭髮走出廚房,他又返回到宗懷棠面前:「我走了,你怎樣我都不知道了,我不值得你為我糟蹋自己,你還有媽媽,你的生活和人生。你才三十出頭。」
「還沒走就掛念上我了。」宗懷棠卷了卷襯衣袖子,手撐著灶台對他笑,「真走了,見不到我了,不得掉一屋子珍珠。」
陳子輕沒有半分說笑的心情:「哪天我走了,我想你能好好過,正常老死。」
宗懷棠臉上的笑意淡去,無聲凝視他很久,沉緩地吐息:「好,我答應你,我會如你所願,吃好喝好,從青壯年步入中年,再步入老年,牙齒掉光,頭髮花白,壽終正寢。」
陳子輕依舊不放心,他提起那份承諾書:「宗懷棠,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
宗懷棠摟著他的腰,彎腰親他,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當然,宗技術永遠說話算話。」
陳子輕不再往下說。不多時,他坐在堂屋,扒拉一口飯菜到嘴裡,聞到了宗懷棠身上的煙味。
果然怎麼選都是錯的,還是過一天算一天吧。
這一過就是十年。
誰能想到啊,那可是十年啊。
陳子輕以靈魂的狀態存留了這麼久,他都忘了這裡是中轉站了,宗懷棠也早已不再如履薄冰,十分熱衷於在家裡的各個地方把他弄哭。
十年裡發生了三件大事,一是宗母病逝,二是宗懷棠進啟明製造廠的第一車間當技術員,三是養了只貓,就是陳子輕在廠房寫詩見到的那隻橘貓的後代。
很平常的一天夜裡,陳子輕睡著覺,他突然就從睡夢中醒來,感覺自己要走了,那種直覺非常強烈。
現在這情況是先出現直覺,後出現系統的通知,他是時間親口說的。
怎麼說呢。
我要走了,我必須走了。
就這樣嗎,好像只能這樣了。
陳子輕在床上躺了幾個瞬息,他把埋在他脖子裡的腦袋慢慢托到枕頭上面,一刻不停地下床找十年前寫的那封信,宗母去世後他把信夾在一本書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