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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年還不到十六歲,本是該承歡爹娘膝下的年紀,如今提起親爹要他死的話,卻是一臉淡然,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是平鋪直敘,仿佛在說的不是自己。
康熙聽罷之後沉默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是個庸人,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一點兒,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一直以來他都堅信這個表弟是個紈絝不馴的被嬌寵壞了的孩子,心裡覺得厭煩,便從未曾召見過他,更未曾照拂過他。
可如今見鄂倫岱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樣,心裡也有幾分難受。
這可是佟國綱的嫡子啊,他怎麼就這麼不知道愛惜呢?
若是他的保成有一日也這般渾身是傷,笑談要被他弄死——
康熙想都不敢想,自己那時該有多麼的痛徹心扉。
他自己愛重保成,便以為天下的阿瑪都如此,卻殊不知,竟也有這般狠心的爹。
「你跟朕回宮去住幾日吧,」
康熙柔聲道,「先把身上的傷養好,旁的事兒,朕替你做主。」
鄂倫岱有些怔忪,呆呆的看著康熙,並沒有應聲。
於他而言,康熙這個表哥是陌生人,一個十幾年都沒關心過他的表哥,突然對他這般示好,意欲何為?
胤礽上前拉住鄂倫岱的手,替康熙解釋:「表舅,阿瑪是心疼你了,你別怕,在宮裡我照顧你。」
胤礽這話逗得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鄂倫岱也不由自主的放鬆了些,蹲下來想要默默胤礽的頭,卻又不敢,手伸出一半又落下,努力笑了笑,眼眶卻不受控制的泛紅。
心疼,照顧。
多麼陌生的字眼啊。
從小到大,他的親人沒有一個心疼他,照顧他的,血緣對他來說,從來都只是負擔,是枷鎖。
而如今,高高在上的皇上和太子,卻當他是親人,皇上表哥心疼他受傷,要他跟他回家養傷,而小小的太子,叫他表舅,還要照顧他。
鄂倫岱第一次感受到來自血脈的,與生俱來就該有的溫暖,他不適應,但他想要去感受一下。
「奴才,謝皇上,謝太子!」
鄂倫岱以頭杵地,聲音裡帶著顫抖,「奴才一定老老實實的,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老老實實,不添麻煩,這是從小到大佟國綱掛在嘴邊上的要求。
以前他不屑一顧,甚至故意跟佟國綱作對,偏要三天兩頭惹麻煩,即便挨打也要叫佟國綱鬧心,但如今,他心甘情願的說出口,願意為了這一點兒溫暖,做一個他曾經不願意做的那種人。
「那不行,我還想讓你陪我玩兒呢!」
胤礽扶他直起身來,「容若規矩,子清膽小,連帶我爬樹都不肯,你以後可不能像他們那麼老實,得帶著我好好玩耍才行!」
這世上規規矩矩的人太多了,像鄂倫岱這種灑脫不羈的才稀罕。
胤礽並不想用恩情束縛住鄂倫岱,他希望鄂倫岱能一直做他自己。
鄂倫岱對著胤礽笑了,康熙卻忍不住翻白眼。
「你差不多得了啊,還爬樹,你怎麼不上房呢?一個胤褆夠朕頭疼了,你倆給朕老實點,敢鬧,仔細屁股!」
鄂倫岱不怕,因為他挨慣了打,並不覺得有什麼。
胤礽也不怕,因為他知道,康熙並不是一個愛磋磨人的君王。
至少現在還不是。
打屁股什麼的,他從小就被威脅,也沒真挨過一巴掌。
反正他現在是不怕的。
康熙看出來了,自己剛那句威脅,算是白說了。
他搖了搖頭,站起來道:「得了,出來的夠久了,去叫上胤褆,咱們該回宮去了。」
說罷,他便抬腿往外走去。
索額圖依著康熙的意思,沒驚動正在玩鬧的眾人,悄悄將曹寅和胤褆叫了出來,獨自送他們出門上馬車。
噶布喇倒是看到了胤褆離去,但他卻沒有提醒常泰,也沒有起身出去。
索額圖那點小心思他一清二楚,卻覺得無所謂。
隨他折騰吧,反正他們父子兩個現在最多也就這麼遭了,不能再進了。
目送了康熙的馬車離去,索額圖方才緩緩的長出一口氣。
他邊上的下人問道:「爺,皇上將佟家小爺給帶走了,咱們是不是得給佟國公送個消息?」
索額圖「呸」了一聲:「送什麼送,他自己的兒子自己都不心疼,還在乎人去哪兒了?誰都不許聲張,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把自己作死!」
索額圖心計再多,對家裡小輩也是很疼愛的。
便是跟噶布喇不對付,但他對噶布喇的子女,也很慈愛,今兒這邊吵鬧,他還特意將常海和幾個侄女、侄孫接到自己府上去,叫老妻照看著,生怕他們被那群小子給衝撞了。
佟國綱好端端一個嫡子,便是淘氣了些,也不能將人打成那樣啊!
鄂倫岱那一身傷痕,他這個外人看著都心疼,佟國綱這個親爹竟然能不管不顧,當真是沒有一點心肝!
跟明珠那個老混蛋差不多!
索額圖想了想,開口吩咐道:「叫人往明珠府里遞消息,就說他家那個容若,將佟國公家的嫡子抽了一頓,皇上看不下去,將人給接進宮裡去了。」
反正皇上當眾叫納蘭性德將鄂倫岱拉下去打的,而鄂倫岱也的確是一身傷進宮去了,他也不算是說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