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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晞有些遲滯地緩了片刻,才慢慢回答:「還好……」
——此乃謊言。
姜晞可以清晰感受到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像是蟲豸鑽入皮肉,在骨骼之間爬行,帶來難以忍受的痛癢,微微鼓脹著跳動。
他試探性地略微運氣,卻感到筋脈之中傳來刀刮般的痛楚,若非臉上還板得住,只怕已經悶哼出聲。
姜晞心想,也許……他已經是個廢人了。
意識到這點時,姜晞的心空茫一片,沒有浮現半點痛楚悲哀之情,反倒有很輕的解脫如羽毛般輕輕擦過。
一個暗衛失去了武功,正如他的腰劍被折斷粉碎,是時候更換了。
姜晞有些出神地望著天,用他的武功來換教主的性命,似乎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交易。
現在,姜晞只想知道,姜慈什麼時候會拋棄他?
越早越好,最好叫他早日解脫,從這不值得留戀的世間離開,去陰曹地府與家人團聚,不知道那個時候,爹媽與哥哥,會不會怨恨他殺死了他們?
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豈非正是那些從沒有被生下來的人?
姜慈稍微鬆了口氣。
發現姜晞沒有如自己預料中那般痛苦,他心中的憂慮似乎也減輕了一些。
也許姜晞信任自己,信任姜慈可以一輩子照顧他,愛惜他,讓他永不會難過痛苦,才這樣安靜平和。
姜慈的心酸脹起來,轉而是滔天的怒火與仇恨。
——今日這仇怨,姜慈銘記於心,他日若有機會,必當十倍、百倍地償還!
因擔心被人太快追上,姜慈只草草遮掩了自己等人來此的蹤跡,又不敢生火,兩人只能緊緊挨在一起,忍受夜晚的寒冷與危險。
姜慈還尚且可以忍耐,他內力恢復,體力充沛,沒有受傷,寒意不能侵身,但姜晞此刻已沒有了內力的加持,又身受重傷,疲倦痛苦,實在很難熬下去。
姜慈必須陪著他,一直陪在他身邊。
正如姜晞陪伴著自己,哪怕遇到兩次致命的弩箭暴雨,也沒有任何想要把姜慈拋下,自己逃命的想法一般。
此刻姜晞筋脈受損,姜慈不敢貿然把內力輸入他的體內,刺激他本就脆弱不堪的身體。
因此,姜慈只有緊緊地抱著他。
怕把姜晞抱得痛了,又怕太輕,叫他受不住寒冷。
「睡吧,姜晞。」姜慈的臉頰緊貼著姜晞的額頭,「你只管休息,我夜晚行動,白日裡叫李玉宸睡覺就是了。」
姜晞嗯了一聲,靠在姜慈懷中,緩緩閉上眼。
若是能一睡不醒,對於姜晞而言,也許是一種幸運。
可惜,姜晞實在睡不著。
他太疼了。
渾身上下,從皮肉到骨骼,從口鼻到肺腑,無一不疼。
他不敢亂動,只因越動便越痛,不動,疼痛還能稍微輕緩一些,像是一把小刀,緩慢而輕柔地凌遲著姜晞的身體。
口中隱隱的梅香仍然殘留,姜晞知道,姜慈定然是用了清神續命丹來救他。
這太過可惜。
用如此珍貴的丹藥來救回一個沒用的廢人,教主實在很虧。
劇痛之中,靈台反倒更加清明,不染分毫塵埃。
姜晞閉著眼,身體劇痛,心境澄明。
既沒有痛苦與悔恨,也沒有悲傷與遺憾,只有一片澄澈而空茫。
他此生遭遇的所有痛苦,無論身體上的,抑或者心靈上的,此刻,都變得不再重要。
他能感受到,自己被姜慈背負著行走,走進了濃厚的夜色。
姜晞閉目休憩,過了很久,才決定思考一下如今的情況。
他一條一條捋順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事情,終於在懷疑中抓住了一根過去的線頭,緩緩扯出一張殘破而若隱若現的網。
——朝廷借「歡喜門」的協助,化名「百祿門」,在江湖中遍地開花。
——秦王突如其來的「丟失」弩箭,並大張旗鼓地搜尋,甚至進行了封城,皇帝完全沒有因此而責怪秦王,態度仁善和藹至極。
——李不屈遭遇巨大磨難,死了兒子和孫兒,整個人已經完全崩潰,只希望進行「彌補」,聽從朝廷號令。
——朝廷與李不屈合作,朝廷牽頭,在發現前往留身谷的姜慈是假的之後,發出信號,圍攻仁義客棧。
最後,姜晞的腦海中,浮現的是他偷聽到的,秦王的冷笑與嘲諷:
——「比起多管旁人的閒事,還是多多注意自己的性命吧,省得哪日一睜眼,人已灰飛煙滅!」
話語之中,除了冷嘲熱諷,還有一絲透露了真實情況的篤定。
原來如此,終於明白了……姜晞的心中,緩緩嘆了口氣。
從百祿門出現開始,英明神武的當代皇帝,便已經開始了布局,其目的不但是各大江湖門派,還為整治江湖風波,重新梳理秩序。
燕渡針對蛇窩之事,里里外外,藏了三層目的。
最表面,最淺顯的一層,是「秦王乳母的兒子被蛇窩擄走,燕渡前去營救」,這是給江湖上的蠢人看的;
第一層之下的第二層,是「秦王其實丟掉了重要的弓弩箭矢,急需有人追回」,這是給江湖上的聰明人看的;
最深最隱秘的第三層,才是朝廷真正的目的——
以丟失弓弩作為遮掩,藉助聲勢浩大的搜城行動,暗度陳倉,把弩箭運入牧康城,與李不屈達成合作,以比武大會為椽子,聚集江湖各大門派,將其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