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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好東西之後,姜晞再去面見姜慈,稟告他所做的任務與得到的結果。
但他沒有想到,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姜慈突然不叫他去浮光樓面見,而是改在了躍金亭,又不知因為受了什麼刺激,發覺明燦贈予他賀禮,便突然勃然大怒了。
以至於他被教主抓住、穿上了這樣怪異的東西,還被關進了浮光樓中。
姜慈試著運氣,結果如他所料,穴道早已被教主用特殊手法封鎖,本該活潑如霧的內息沉寂在丹田之中,如一塊無法操控的磐石。
姜晞鬆了口氣。
還好,教主沒有直接廢掉他的武功……這就說明,教主的心中還有遲疑,並沒有決絕地要把姜晞徹底變成可悲的奴犬。
姜晞一直在思考,一刻也沒有停止轉動大腦,他在不停地思考,自己要如何解決眼下自己困境?
這一刻,姜晞終於不得不承認,其實他早已察覺姜慈對他的情意,卻擔憂教主也強求他以同樣的情意回饋,因而本能地故作懵然,一直迴避。
——姜晞實在很擅長看透人的情緒與性情,並對症下藥。
——若他對一個人感到迷茫與困惑,自認為無法看清其真面目,唯一的原因便只是「不願面對」。
現在,困於浮光樓的姜晞。終於被迫直面姜慈對他,猶如瀚海般磅礴而浩瀚、危險而可怕的愛。
若是曾經的姜晞對教主給予自己的懲罰,保持著極為平靜的不怕死的態度,此刻的姜晞卻知道,姜慈絕不會再殘酷的懲罰他——這不是一件好事,這代表著姜慈向他索要的比皮肉之苦更令他難以接受。
姜晞不知道教主會不會殺了明燦,會不會直接與歡喜門開戰,要求對方交出燕渡。
姜慈展現出的瘋狂姿態,已徹底打破了他的所有預想。
一個人若是還有理智,自然可以揣測他的內心,從而知曉他未來的動向。
但若一個人已經瘋癲發狂,誰又猜得出一個瘋子的心?
姜慈被幽魂附體,前面的每一任聖教的教主,也都或多或少有些瘋癲之症,若有人說姜慈其實已經是個瘋子,大部分人都會相信。
姜晞慢慢蜷曲起來,他躺在寬敞而溫暖的床榻上,心卻直直地往下沉。
他一直躺在床鋪上。
沒有食水,沒有光亮,也不能伸展手腳。
有時候,姜晞覺得自己其實已經死了;有時候,又恍惚地模糊了時間的概念,只覺得呆了很久。
姜晞的身體與心靈,一點點虛弱下去。
不知什麼時候,姜晞突然聽得到另一個人的聲音,那是一個冰冷而低沉的聲音,起初只是偶爾的囈語,而後便是一些破碎的字句,最後,聲音在他耳畔清晰地低語:
「只要你將明燦與燕渡拋棄,就如同你為了活下去,拋棄了曾經幫助過你的朋友,成為暗衛,活了下來一樣,拋棄他們,你就能輕而易舉地脫身了。」
姜晞的眼皮顫抖了一下。
「為什麼這麼痛苦?你不是人,你沒有心,你的血是冷的——你只是一塊石頭,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倒你。告訴姜慈,你愛他至深,只要他願意,你可以親手了結明燦與燕渡的性命,姜慈必定會寬赦你,放過你。」
姜晞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你以為明燦真的是你的朋友?你以為燕渡真的是你的哥哥?不要犯蠢。只有人才有朋友、兄長,你不是人,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
姜晞的牙齒輕輕碰撞在一起,半晌之後,他才發現,原來是他在打冷戰。
「你已竭盡全力地活下去,但人與人,生來就是不同的。有的人天生富貴,幸福快樂,萬事無憂;有的人刑克六親,別說父母兄弟,就連自己也要吃盡這人世間的苦楚。你本就是要吃苦的,這是你的命。」
姜晞緊閉的眼皮下,眼球飛快地轉動,他的手指一點點用力,無意識地抓皺了床鋪上華美的絲綢。
「不要害怕,就像先前那樣,忘掉自己是一個人。你的人生被其他人擾亂了,這是錯誤的,你既然已決定做姜慈的附庸,就不能記得自己是個人,把你的記憶連同情感,一起忘掉吧。」
姜晞突然想要逃跑,但他繃緊了手腳,只聽見鐵環相扣發出的清脆聲音,他逃不掉。
「你莫非真的已經忘了,每一個暗衛,都是自己親手『斬俗緣』的麼?別人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從來沒有人替你去『斬俗緣』,一切都是你親手做的。這樣的你,怎能稱之為人?」
……姜晞小幅度地痙攣,意識坍塌混亂。
他的身體突然縮小,從肌肉健壯的高大青年,變成了手腳纖細的羸弱男孩。
身下鋪著的柔軟而舒服的床榻,也逐漸堅硬、冰冷起來,慢慢延伸,化作一塊長滿青苔、陰冷濕粘、又灑滿暗色血跡的石頭。
纖細的手指上遍布傷痕,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的皮肉,不是磕碰的淤青腫脹,就是刀劍武器砍戳留下的傷口,血肉翻卷而出,周圍的皮肉已泡得發白,劇痛之後,是長久的麻木。
這份木然,正如過度激烈的情感之後,虛脫般的空茫。
意識逐漸模糊,雙眼也已看不清任何東西,躺在石塊上的林二郎,在拼死的掙扎、慟哭、絕望哀嚎、懇求悲泣之後,心仿佛是一塊被攥幹了水的爛布,已擠不出一滴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