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頁
建弘皇帝聽他提起這個,喃喃了一聲,視線落在姜變頭頂:“你也知道朕與老師兩個為了這個東西,已經費了十幾年的力,到如今方才有些成效,那麼一個小小的根苗才長起來,有了些綠意,吳老太傅他們那些人就使盡了手段,想將它踩死,甚至挖斷它的根莖,他們覺得朕只是一個病秧子,這雙眼望不到宮外面去,也看不到我大燕一整個江山社稷,誰都想蒙蔽朕,誰都想左右朕,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是老師在做朕的眼睛,替朕注視著九州萬方,朕的心胸不能浩大,他便替朕浩大,朕的這雙肩膀不能擔起太多太重的東西,他便替朕來擔,老師將朕慣壞了,讓朕習慣於做一個藏在濃蔭里的漁夫,手裡握著一把他親自遞來的餌,還要將他,將整個朝廷里的人,都當成燕雀湖裡的魚。”
“世人不會罵朕,因為朕多病,連大朝會也去不了,於是風雨之間的無數雙眼睛都只在看著老師,修內令是朕與老師兩個人的道,但走到今日,只有老師從頭至尾甘做那個殉道者,而朕,在無數目光之外,毫髮無損。”
建弘皇帝近乎殘忍冷漠地剖析著自己的內心,他鬆開掌心,將自己握了十幾年的帝王權術給面前的這個兒子看:“朕從來不能像老師一樣有一顆光明之心,朕心裡有很多的晦暗,因為這把龍椅是寒冰做成的,它年復一年地刺穿朕的骨,朕的肉,讓朕不安,讓朕懷疑,亦讓朕覺得孤立無援。”
姜變抬起來一雙迷茫的淚眼。
建弘皇帝看著他,乾裂蒼白的唇扯了扯:“你當然不會懂,沒坐上這把龍椅的人從來也不會懂,一個皇帝,身邊腳下,都是臣民,怎會孤立無援?”
“朕時常會想,若這副身體能稍微好些,若朕還能堅持個十來年,也許,”建弘皇帝深吸了一口氣,那一雙赤紅的眸子裡是一個帝王難以壓抑的不甘,“也許朕還可以親手解決了達塔蠻子,也許朕還來得及親手安定四方,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整頓這被天災兵禍折磨日久的大燕,護住祖宗基業,安撫朕的子民。”
“父皇……”
姜變哽咽,淚意模糊他的視線。
建弘皇帝緩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作為朕的兒子,你做事一向比寰兒用心,這些朕全都看在眼裡。”
殿外東風亂卷,呼嘯之聲隱約傳來。
姜變眼眶發酸,卻抵不住心如擂鼓,他有些不敢呼吸,像是不敢相信有一日父皇會這樣親口肯定他。
在往常那麼多年的歲月里,父皇的目光幾乎很少落在他身上,哪怕有時瞥過一眼,也不過是疏淡的一眼。
姜變呼吸很輕,很緩,對上父皇那雙充滿血氣的眼睛,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兒時那樣,仰望著他的父皇,渴望著哪怕一分的溫情,也渴望著父皇可以給他更多,更重要的東西。
哪怕那雙眼睛赤紅,姜變也依然感受到父皇複雜而沉重的神情,父皇乾裂的唇浸出血絲,緩緩翕動:
“可是變兒,你的心思,太多,太重了。”
仿佛一瞬之間,姜變渾身因過快的心跳而充血浮出皮膚的熱意驟然一寒,一塊巨石猛然壓住他整顆心臟,壓得他呼吸凝滯,胸腔顫動。
“你做了什麼,朕都一清二楚。”
建弘皇帝嘶啞的聲音更力重千鈞地擠壓他的心肺,姜變發現父皇眼底的那一絲也許是屬於父親的溫情消失了,在生命如殘燈即將湮滅的這一刻,他仍選擇做一個睥睨萬方的帝王,以極其冷漠的口吻:“你與寰兒,都不如顯兒。”
姜變渾身繃緊,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建弘皇帝,也是此時,外面東風狂吹,巨大的轟鳴宛若驚雷劃破整個紫禁城的上空。
那聲音太巨大了,姜變見建弘皇帝只是平靜地瞥了一眼帘子外面,他似乎一點也不好奇發生了什麼,甚至一點沒問身邊的曹鳳聲。
而曹鳳聲亦一言不發,垂眸在側,動也不動。
姜變心亂如麻,他一時間什麼禮法也不顧了,一下子起身,轉頭掀開帘子出去,拉開沉重的殿門,在露台上,他順著那轟聲遙望南邊,煙塵如烏雲般滾滾而生,不過頃刻間,那一座俯瞰整座燕京城的新建城的佛塔從塔尖一層層傾塌下去。
利刃穿胸般,姜變猛然大吐一口鮮血。
他渾身冷透了,失魂落魄地跑回干元殿裡,他的父皇仍吊著一口氣在等著他,看著他嘴邊都是血,那副心肝俱摧的模樣。
“殺譚應鵬,是你做過的最錯的一件事。”
建弘皇帝仿佛還絕不夠,他殘忍地掀開這個兒子藏起來的陰暗密辛:“嫁禍兄弟,你還有什麼事做不出呢?”
姜變臉色煞白,踉蹌地後退了幾步,他意識到,哪怕他的父皇如今躺在龍床上,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也依舊是一個皇帝,在他自以為是的那些籌謀中,建弘皇帝早已洞悉一切。
“……為什麼?”
姜變嘴唇發顫,他忍不住道:“難道您只看見我做了錯的事嗎?難道……姜寰就沒有嗎?”
“朕說過了,你們兩個都不如顯兒。”
建弘皇帝口齒已經不太清晰,卻不妨礙他這番話給人以徹骨的寒意:“只是你還沒坐上那把龍椅,就已經生了太多的心病,你與寰兒相比,或許你有很多的長處,可是變兒,你身上有朕太多不敢確定的東西,朕不能放心地將這個大燕江山,還有修內令交給你。”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