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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案上有一道信封,信封旁是一張有明顯摺痕的宣紙,紙上墨字清峻,有一種浸透紙背的溫潤,但筆鋒收勢之間又無不凌厲若刀。
這是一手好字。
“大人。”
隔門邊,一道魁梧的身影立在那裡,腰間配有一把彎刀,他正是呂世鐸身邊的護衛秦治道,見呂世鐸坐在案前紋絲不動,便忍不住好奇:“這信到底有何玄機?”
呂世鐸好一會兒才回神,說:“什麼玄機也沒有。”
“那您這是……”
秦治道不明白,一封什麼玄機都沒有的信,如何值得呂世鐸這樣看上一整日,此時都半夜了,他不吃不喝,也不睡。
呂世鐸緩緩抬頭:“只不過是我當年春闈時的策論。”
“您的策論?”
秦治道面露訝異,一時更不明白了:“那陸青山為何要送您這個?”
是啊。
為何要送這個?
呂世鐸的目光幾乎釘在紙上,當年春闈,他是眾多士子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比之當年的一甲,他文采不夠拔尖,憑著這策論,只博得一個二甲進士出身。
他出身白苹,年輕時卻木訥得很,家中貧寒並無倚仗,又實在不知該如何討上官的歡心,每年白苹多少士子,他終究是那不起眼的一個。
因此他在慶元邊界上做了一個縣官,這一做就是好多年。
這紙上的字跡明明不是他自己的,但呂世鐸卻從字縫中慢慢地剝開了一段久遠的記憶,他想起自己當年坐在禮部貢院裡的那個時候。
春試三場,每場三日,一共九日。
他寫這策論的當日下了雨,雨水帶著一股料峭微冷的濕潤氣,但他渾身都很熱,那是因為他在燕京一間客棧里的馬棚中住了半年,頭疼腦熱成了家常便飯,但他也算成功撐過了冬天,熬到春試。
哪怕正發熱症,他也無比興奮。
那種興奮仿佛鑽在他的血液里,伴隨一種無比灼熱的溫度流遍他的四肢百骸,雨聲不如筆墨酣暢,仿佛筆尖淌出來的不是墨,而該是他的血。
於是便有了這篇論“為官之道”的策論。
可是好多年過去了,他已經過了四十歲,受了風寒也會發熱症,卻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興奮了。
哪怕一身皮連著骨頭燙得厲害,也只會襯得血更冷而已。
“能臣方可經國治世,小吏怎敢妄言安邦……”
雨聲變得幽微不可聞,呂世鐸忽然苦笑一聲。
“大人!”
外頭忽然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臨近,很快跑上檐廊來,那差役就停在外面,俯身作揖:“譚駿譚大人說要夜審花懋,讓人來請您前去州署大牢!”
站在門邊的秦治道聽了,立即轉過臉去看書案後的大人,幾乎是在這一瞬,呂世鐸的神情變得無比幽深。
半晌,他站起身:“治道,與我走一趟。”
官袍的衣擺拂過桌案,此時夜風斜吹而來,案上燭焰閃爍,映照鎮紙底下墨字滿行——“夫為官者,在乎德,在乎正心而正己,寸心寸血,安邦愛民。”
呂世鐸的轎子幾乎與譚駿同時抵達州署大牢門口,譚駿率先掀開轎簾出來,此時雨已經很小,他朝著呂世鐸的轎子俯身作揖:“呂大人。”
呂世鐸彎身從轎子中出來,幾步走到譚駿面前:“良行,這麼晚了,你到底鬧的哪一出?”
譚駿抬起頭來,朝面前的這位上官微微一笑:“大人,請。”
牢獄中甬道昏黑,但兩旁架著火盆,大約是獄卒才添過柴火,火焰燒得很高,呂世鐸與譚駿並肩走著,那股熱氣直燙著人的臉皮。
“良行,你性子太急了。”
呂世鐸忽然說道。
譚駿腳下一頓,隨即他臉上浮出一分極淡的笑意:“不是下官性子急,而是您性子太慢。”
呂世鐸聞言,停步,火盆在幾步開外,鋪陳一片昏黃的光來,辟里啪啦地迸濺出火星子,他轉過臉,看向譚駿:“我慢?”
“不慢嗎?”
譚駿與他相視,片刻,“呂大人,時間已經拖不起了,到了今天晚上,有些話下官是不得不說,您知道那個陸青山嗎?作為一個陸家的家奴,他管得太多了,非但妨礙竇暄審案,竟然還要請京中的鄭閣老插手此案。”
呂世鐸眉心一跳,他頃刻明白過來,為何譚駿如此著急審案。
當今首輔鄭鶩是陸雨梧的老師,若在鄭鶩插手之前這案子還沒落定,麻煩只會多,不會少。
見他不說話,譚駿又徐徐道:“您與我都很清楚,這敬香錢若是再收不上去,非但是陳公那裡不好交代,皇上若是怪罪下來,咱們兩個都討不著好,可哪怕是這樣,您也還是風雨不動,老何老金兩位綱總那兒您不願意去,什麼難啃的骨頭您總是要等著我去做。”
“那是我該做的嗎?”
呂世鐸抬眸。
譚駿還是頭一回聽他說這樣的話,但他卻一點兒不意外,他仍然笑:“該不該做的,您還要問我嗎?您是我的上官,什麼髒活累活都扔給我,那也是我的分內之事,我心裡從來沒怪過您,您拉不下這個臉去跟那幫鹽商們要敬香錢,我譚駿卻可以舍了這張臉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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