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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弘皇帝凹陷的臉頰肌肉顫動:“老師……”
“朕,”
建弘皇帝忍了又忍,“不願任何人詆毀修內令,也不願任何人詆毀您,但他們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陸家,已是參天之木了。”
“參天之木。”
陸證揉捻著這四字,他想了想偌大一個陸府,到底只有他與孫兒兩人而已,其他的根須兀自茂盛,竟也可稱參天了。
“烏布舜說,朕左右也不過只有七天了,也許七天都不夠。”
建弘皇帝閉了閉濕潤的眼,再抬首,他看向階下那片長幔遮掩的晦暗處,那裡停著一副金絲楠木的棺槨:
“老師,跟朕一起走吧。”
第78章 立春(一)
暴雨如荼,天邊流火閃動,雷聲隱約,整片天都是陰沉灰暗的,讓人有些分不清此時到底是個什麼時辰,雨水辟啪敲打傘沿,陸證在一片濃密的雨霧裡前行,心裡卻在想家中那桌飯菜。
也不知孫兒回去了沒有。
曹鳳聲在旁親自給陸證撐傘,一路上也不知是吹入傘下的雨氣撲的,他眼瞼濕潤得厲害,忽然間,他聽見陸證在這般驟雨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曹鳳聲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只見陸證忽的又笑了。
那是一種破開萬象的豁達,是一種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從容。
雨氣濕潤了陸證花白的鬍鬚,他雙手背在身後,一條脊骨仿佛從沒有被年歲壓垮過,他那雙肩擔過很多,小到一個陸氏家族,大到整個大燕朝廷,他作為大燕首輔的這十幾載,他那雙手將建弘皇帝扶到龍椅上,從此以後,他以“修內令”這劑苦口良藥親手剜除附著在大燕這片錦繡河山之下一處又一處的暗瘡。
曹鳳聲將陸證送至內閣小樓前,此時並無閣臣在當中辦公,似乎有人有意屏退那些堂候官,如今小樓里竟什麼人聲都沒有。
曹鳳聲看著陸證走上石階,那廳中供奉著一尊孔聖像,天邊雷鳴飛火,銳利的薄光在孔聖像上閃爍幾道。
“陸閣老!”
曹鳳聲忽然喚了一聲。
陸證聞言一頓,回過頭去,曹鳳聲在石階之下,一手扔開了傘,如瀑的雨水很快浸濕他的衣袍,他“撲通”一聲跪下去,顫聲:“閣老,奴婢送您。”
陸證看著他,早春的雨氣帶著寒意絲絲縷縷撲在人的臉上,他嘆了口氣:“曹山植,我曾想過,若你不是個宦官,也能是個入仕為官的好苗子,說起來,不論你信或不信,當年與你兩個扶著咱們的陛下坐上皇位,一塊兒跟趙籍斗,也不是沒有過十分兇險的境地,但我卻從未覺得與你聯手是一件所謂的醜事,白苹的人愛提,是因為他們只能用這個來證明我不夠清流而已。”
曹鳳聲眼瞼一下泛酸,淚意卻被劈頭蓋臉的雨水淹沒:“奴婢知道,奴婢一直都知道,哪怕奴婢是個閹人,您也從未因此而看輕過奴婢,奴婢還知道,在您的心裡,從未有過什麼清流閹黨之分,您心中……是大燕山川千萬里。”
陸證聞言,笑了一下:“曹山植,你也算得我的一個知己了。”
曹鳳聲渾身一震,他俯身額頭重抵入滿地雨水裡,哽咽:“奴婢閹人一個,不敢做您的知己,奴婢……奴婢今日送您,來日,奴婢便去見您。”
“你老了,想必也有老寒腿吧?別跪在雨里,走吧。”
陸證的聲音伴隨雨水落來曹鳳聲耳邊,他抬起頭,只來得及看清陸證掠入廳中的一片衣角。
內閣樓上是幾位閣臣的值房,有時政務太忙,閣臣便歇在此處,陸證做首輔的這十幾年來,樓上那間屬於他的值房幾乎快成了他半個家了,他常常歇在此處,夙興夜寐。
此時值房裡燃著燈火,一道人影映於窗上,還未待陸證走近,那道門便“吱呀”一聲開了,房中那人就站在門口,一身青棉布袍,沒有什麼紋飾,年約五十來歲,頭髮是烏黑中摻雜著白霜的痕跡,一根卷浪紋的木簪束髮。
“陸閣老。”
他先喚了一聲,隨即撩起來衣擺,跪了下去行大禮:“學生鄭鶩,拜見閣老。”
陸證看了他片刻,虛扶他一把:“鳧淵,你起來。”
此時內閣小樓中沒有任何宮人,也沒有堂候官,房中鄭鶩親自燒好了一盆炭火,還煮好了茶。
他端來一碗熱茶奉給陸證,隨即立在一旁。
陸證坐在書案後,看了一眼面前冒著熱煙的茶碗,抬起眼皮:“你坐。”
鄭鶩不敢不坐,當即拉來一把椅子,隔著一張書案與陸證對坐,陸證一開始並不說話,他仿佛在等著那碗茶不再那麼燙,好一會兒,才端起來抿了一口,潤過嗓子,他這才開口道:“鳧淵,若這個人不是你,我還真不敢放心。”
鄭鶩放在膝上的手動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像多年前在牢獄中,隔著牢門,他看著外面的當朝首輔。
“大燕立朝兩百年,太祖皇帝好不容易從外族手中奪回漢人的天下,立下不世之功,後來的太宗皇帝文治武功,開創了一個盛世,再往後歷經幾代,這基業傳到先帝手裡已不再是最初那副模樣,大好的錦繡河山逐漸生出無數暗瘡,到了先帝在位之時,瘡已爛到了面上,已經到了無可粉飾的地步,今上從他皇兄手中接過這擔子來,形勢更比原先還要嚴峻,這從上到下,官府貪墨之風橫行,一條根須要么半爛不爛,要麼就爛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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