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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海棠審視著她那張快被青紫脈絡爬滿的臉,若是常人看了這張臉,一定會以為是什麼惡鬼現世,太詭異,太可怕了。
這是蟬蛻癲狂求死的前兆,是蟬蛻正在折磨虐殺它的宿主。
六七年前,玉海棠也見過一回。
“你為什麼要救陸雨梧?”
玉海棠向來陰寒的眉目竟沒有顯露一點對於細柳這張可怖的臉的一點厭惡,她凝視著細柳,咄咄逼人:“你不肯讓烏布舜告訴他實話,如今他還不知道你快死了吧?為了這麼一個男人,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玉海棠冷聲:“你喜歡他,是不是?”
細柳渾身筋骨都好像斷了似的,她的手腳已經腫得不像樣了,蟬蛻在她身體裡瘋狂衝撞,她本能地用自己的內息抵抗,玉海棠篤定的聲音都化作她耳邊尖銳的鳴叫,刺痛她的耳膜,耳廓里流出血來,她的睫毛顫動一下。
良久。
“我不是為他而死,”細柳的聲音嘶啞而微弱,“我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後悔,僅此而已。我一直想要活下去,無論在您眼中我是什麼,我自己珍惜我自己的命。”
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體,蟬蛻是個怪物,它遵從嗜血的本能,已經開始一場針對她的虐殺,若她還可以活得下去,她一定不會貿然劫獄,因為只要她還可以活下去,她就還有時間尋求更好的辦法。
可是,她感覺得到,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
玉海棠猛然一怔,哪怕這個躺在石床上的女子已經被蟬蛻折磨到氣息微弱,好似殘燈將熄,她也仍舊感受到了細柳那一分絕對旺盛的,不屈的,生命力。
那是死亡也不能湮滅的東西。
“有時,我會想,為何您從來都對我沒有好臉色,我卻還是對您有一種,隱秘的,模糊的,親近的感覺……”
細柳艱難地喘息,儘量吐出每一個字。
這一剎,玉海棠的臉色驟然有了變化,像是扭曲了一瞬,她緊盯住石床上的女子,只見她睜著那雙眼,血液浸透她的眼瞳。
“為什麼舒敖要對我好,為什麼雪花要對我好,”細柳嘴裡淌出血來,她的聲音變得有點模糊,頸間青筋鼓動,“更重要的是……您為什麼要用朧江墨作假,騙陸雨梧,也騙我?”
嘴裡更多的鮮血湧出來,她滿目血紅,已經看不清床邊的玉海棠,卻還是本能地循著她的方向:“在江州,我心裡就有一個感覺,只是我的臉……是我無法逾越的那道鴻溝……”
“可是,”
她眼睫都沾滿了血珠。一直以來,壓在心裡最深處輕易不敢觸碰的猜測與此刻瘋狂的翻湧,她顫著聲音,“可是山主,真的很奇怪……為什麼我第一次看到汀州那座巡鹽御史府會想哭,為什麼我可以在明園裡來去自如……為什麼,我那日第一次去陸府弔唁,卻覺得陸府的磚瓦草木很熟悉……哪怕無人領路,我亦……亦可以找得到陸雨梧……他的祖父死了,我……也好難過,從來沒有那麼難過。”
細柳嘴唇顫抖,她的意識已經快被蟬蛻擊潰了,喉嚨里艱難地發出聲音來,“我覺得,我好像是——”
“周盈時。”
話音倏落,細柳一雙血紅的眼閉起,血珠順著她的眼瞼無聲滑過她的臉頰,玉海棠像是被釘在原地,她眼中有不敢置信,有痛,有驚疑,雜陳交織,如利箭刺穿她的心臟。
忽的,一陣步履聲傳來。
玉海棠猛地抬頭,只見是大醫烏布舜,他手中捧著一碗蟲茶,還拿著一卷針灸袋,腰間掛著一個香囊。
“芷絮。”
烏布舜幾步走近,他看見床上那女子七竅流血不止,頸間單薄的皮膚下,一樣東西瘋狂鼓動:“你還不明白嗎?”
玉海棠說道:“……我要明白什麼?”
烏布舜看著她,忽然一聲淺淺地嘆息:“你以為這個孩子對你的尊敬是基於一種懼怕,是基於你手中有可以緩解她痛苦的良藥,但其實不是,她對你的尊敬,是出自她對你的那種血緣關聯的親近,我們苗地的人都相信這種天生的聯繫,這便是情,哪怕你不想承認。”
烏布舜在外面什麼都聽到了。
玉海棠雙手緊緊攥握起來,她慣常陰寒的眉目仿佛無法承載這樣因為血緣而滋長起來的一分溫情,她想不通:“我那麼對她……”
她神情是冷厲的:“整個紫鱗山沒有比她受罰更多,更狠的人,我厭惡她,嘲諷她,是我讓她別奢望做一個人,是我告訴她,她只配做一把刀……我踩碎她的尊嚴,讓她活成這樣,她憑什麼對我……親近?”
烏布舜想了想說:“記得平野跟我說起過,你妹妹芷柳也與你親近。”
玉海棠緊繃下頜。
烏布舜仿佛一瞬點醒了她,她看著床上的細柳,果然慢慢地湧上來那種熟悉感,作為程芷絮,她從來沒有對程芷柳有過一分好顏色,但哪怕是這樣,程芷柳也始終圍繞在她身邊慢慢長大,叫她姐姐,也從來不肯離她遠一點。
哪怕臨終之時,程芷柳也仍不忘要丈夫周昀代筆,口述一封給姐姐芷絮的信,作一個正式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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