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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海棠笑了一聲,像是在嘲諷他的年少天真:“陸雨梧,你以為這天下很大嗎?什麼天涯海角又是這頭頂耀日照不盡的?哪怕是深淵,亦有零星光隙,你對她的念念不忘,非是善意,而是殺她的利刃。”
頭頂耀日。
深淵光隙。
陸雨梧渾身一震,外面明明沒有滾滾雷電,也沒有朔風吹卷,可他卻覺得自己耳中轟鳴難止,耳膜生疼。
他好像猛然從玉海棠別有深意的這番話中窺見了深淵一角。
玉海棠看著他,殘忍道:“你還不如像你父親一樣袖手旁觀的好,你根本幫不了她任何,你想認她,只會害她。”
玉海棠拂袖轉身,那道門一開一合,而後房中寂寂,隱約可聞外面雨露沙沙作響。
陸雨梧渾身筋骨冷透,他怔怔地望著竹床上昏睡的女子,她在渾噩中亦不曾鬆開眉頭,沒有人可以馴服蟬蛻,它依附在她的血脈里作亂,毀掉她的記憶,折磨她的軀體。
她的雙臂都腫了,那雙腳也是。
陸雨梧不敢碰她,他在恍惚中不斷回憶玉海棠的每一句話,看著她的臉,她是盈時,也是細柳,他眼瞼憋紅。
大醫烏布舜在旁,他慈藹的眉目浮出一分不忍:“孩子,她只是手腳的筋骨出了問題,如今還沒有到蟬蛻應劫的時候,我用了些苗地的辦法暫時壓制下來,今夜撐過去,她手腳就會好的。”
說著,他又嘆了口氣:“你也不要怨山主,若這個女娃娃能作為周盈時活下去,她也絕不會用蟬蛻將其變成如今的細柳。”
“哪裡只是細柳丟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呢?”
窗外細雨沙沙,烏布舜看著陸雨梧道:“是人都有自己的來處,紫鱗山主玉海棠也不是她的本名,她原姓程,名芷絮。”
陸雨梧猛地側過臉,盯住他。
屋中挖的一個淺坑裡火堆已經快燒盡了,釣鉤上的茶壺搖搖晃晃,大醫烏布舜站在一片晦暗的陰影里:“聽說,周昀周大人那位早逝的夫人也姓程。”
火星子辟啪幾聲。
陸雨梧心頭一震,周世叔的夫人早逝,他雖從未見過其人,但蘢園裡的那棵山枇杷樹卻清晰地刻著一個人的名字——
程氏,芷柳。
半開的窗外風雨如晦,陸雨梧近乎遲緩地抬頭,吹來的寒風迎面刺骨,他望向那片淒風冷雨,有生之年,他頭一次心中生出一種巨大的無力感。
哪怕今日陰雨,天光亦織如密網朝他壓來。
壓得他喘不過氣。
太陽底下,人如塵埃,他亦只是其中一粒,回過頭,竹床上的女子一雙手臂被紫杉木刺扎出點點血痕,他還記得江州山野,衰草掩蓋的山洞。
那天,她蜷縮在他的懷裡,渾噩地說:“我要活,不要死。”
陸雨梧用衣袖邊緣輕輕擦拭她紅腫的手,她像是有些微弱的知覺,指節動了動,本能地追逐他手掌的暖,想要蜷握他的手指。
他不敢回握,怕她疼。
卻輕輕貼著她的手,給她所有。
他想讓她活,不要死,也不要痛。
“讀書以明志,可什麼是志?無論是令天下百姓豐衣足食的遠志,還是令親朋摯愛安生的夙願,若無外力強權,也不過只是一個庸碌書生爛在肚子裡的空文。”
他想起盈時失蹤的那一年,老師鄭鶩在京郊與他辭別,老師拍了拍尚還年幼的他的肩:“秋融,無論是為了什麼,一個人若只有一顆光明的內心是不夠的,這世上多的是知理而不肯就理的人,你要往上走,一旦風雲際會,你便長大了,再不必以我,以你祖父為蔭蔽,而你,自可為人之蔭蔽。”
樸樕成蔭,則為人蔽。
陸雨梧垂眸,久久地看著她紅腫的手指,瘦削的臉龐。
春雨連綿,聲勢漸盛。
“盼圓圓,”
他回過頭,窗外風雨晦冥,細密如織,冷清天光映照他眼底堅毅,他的聲音微不可聞,“以我為蔽,風雨不沾。”
第69章 小寒(四)
細柳總覺得有一個人虛握著她的手,很輕的觸碰,那麼溫暖,讓她忍不住想要回握,可她一點力氣也沒有,劇烈的疼痛貫穿了她整個睡夢,她有一瞬似乎隱約聽見了一聲低吟,但她聽不清,無邊的昏黑裹挾著她。
夢外的人牽著她的手,她漸漸不再做夢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一股瘋狂的,傲慢的力量在她的身體裡橫衝直撞,它仿佛在尖銳叫囂,不屑於她這副血肉身軀,踐踏她的神魂,撕碎她的筋骨。
它就蟄伏在那裡,以一雙陰寒的眼,始終深深地凝視著她,仿佛只要她有一刻的軟弱,它就會露出它尖銳殘忍的獠牙,毫不猶豫地吞噬她,也毀滅自己。
細柳不敢有分毫鬆懈,她已經習慣在每一個難捱的夜裡與她身體裡的東西進行著某種你死我活,卻又不得不相伴而生的對抗,它厭惡人,可它需要人的氣血,細柳厭惡它,可她始終不能將它趕出去。
身體冷得好像渾身都裹在冰雪裡,她覺得自己快麻木了,可總有一點溫度順著她的手掌蔓延而來,微末的一點而已,可她是久渴的旅人,她緊緊依靠著這一點的溫度,與身體裡的那個東西煎熬對峙。
耳邊沙沙的聲音漸漸清晰,細柳還沒睜眼,手指先動了一下,一個本能地回握的動作,僵硬又遲緩,卻沒握住任何,睜開眼,她近乎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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