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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無有分毫快慰,神兒卻晃到了自個兒的那間書房裡,早年間在太子那兒,他讓陸證給他寫了一幅字。
陸證書法極好,自成一家,縱然是吳老太傅這樣研究書畫的大家,他平心而論,陸證的字確有其獨樹一幟的風韻。
他們這些人都是在趙籍倒台前後退下來的,陸證初登首輔之位,按照以往的常理,一任首輔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多半都要燒在已經退下來的前任首輔身上,因為趙籍從前便是如此,在他之前的章忠文落得個斬首的下場,而那些與章忠文共事過的人,只要與章忠文有過一絲一毫的關聯,都會被趙籍毫不猶豫地針對,處置。
而他們這些人,則大都是與趙籍共事過的人。
但陸證成為首輔之後卻並未故意去拿他們的任何錯處,反而許他們平安體面地致仕,安享晚年。
所以今夜此間,一時竟無任何一個人因為首輔陸證的死而感到快慰,他們年老,且沉默,兀自枯坐著,直到外面雷聲又轟隆作響,飛火閃爍在吳老太傅那張枯樹皮似的老臉上,他一雙眼望著庭內潮濕雨幕,道:“咱們都半截身子入了土,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沒了,但若是保不住咱們自個兒的兒孫家族,就是死了,也閉不上這雙眼。”
他仿佛敏銳地窺見這暴雨之下的一角深淵,他們這些人已經站在深淵邊上了,稍不注意便粉身碎骨。
吳老太傅心口仿佛被一塊巨石壓得喘不過來氣,他滿掌冷汗,嘴唇抖了抖:“陸證的死,絕非偶然,若再留著那些流民,恐生事端,趕,已來不及,要殺。”
“殺乾淨。”
夜半宮門大開,百官冒雨送一副棺木出宮,禁軍綴在末尾一路護送,宵禁提前解除,百姓不顧暴雨在道旁連綿聚集。
陸府掛起來白幡,偌大一個宅院裡家僕少得可憐,吏部侍郎馮玉典忍著悲痛將自家的奴僕叫了過來,幫忙料理老師的後事。
整個陸府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人聲比雨聲還要翻沸,細柳是第一次踏足這裡,里里外外都有人冒雨奔忙,她卻在照壁前發了一會兒呆。
“小公子,我已讓人送信往桂平去了。”
興伯一雙眼通紅,躬身在那少年旁邊:“雖說從桂平到燕京少說也要個一兩月,長圭老爺他們趕不過來,但……但……信寄去了,咱們老爺也不算孤零零地走。”
陸長圭是陸證同父異母的二弟陸寧的長子,早些年也在京做過幾年巡撫,桂平陸家各房就數陸長圭這一支最為風光。
陸雨梧一身濕透的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他近乎冷靜地規整好整個家中的亂局,布置靈堂,停棺,點燈,揚幡。
此時天還未亮,陸雨梧方才踏入這間花廳,興伯說了什麼他沒聽清,他抬起眼,那塊“松竹長青”的匾高懸在上,燈燭映著漆金的字痕。
他看見那一張圓桌,上面擺著一桌冷透的飯菜,他走近幾步,桌上還有半碗冷茶。
天河傾瀉,暴雨聲聲,細柳撐著一柄傘,在庭內站定,她茫然地抬起頭,檐下兩盞燈籠要滅不滅,門內晦暗,那少年忽然摘下來官帽放在一旁,他幾步走到那桌前坐下,拿起來一副筷子,夾菜,吃飯。
細柳與他一起吃過很多頓飯,也許比她現有記憶里的還要多,無論是在浮金河橋下的食攤上,還是在五皇子姜變的小朱樓上,他都有他的教養,那種刻在骨子裡的清妙文氣,使他做什麼都賞心悅目。
但此刻卻不一樣了。
他仿佛只是不斷在重複一個動作,將那些冷掉的飯菜一口一口吃下去,他低著頭,很沉默,不像是在進食,也沒有任何味覺。
“小公子,您別吃了……”
興伯哽咽,“都冷了,都冷了啊!”
陸雨梧卻仿佛聽不到他的聲音,沒有任何禮節,他只是不斷重複著將面前的飯菜吃下去,吞咽。
“公子……”
陸驤忍不住失聲痛哭。
就連一向過分沉穩的陸青山也紅了眼眶。
雨幕之中,細柳忽然一把丟了傘,她走上石階,幾步入了花廳中,雨珠順著她的衣擺滴滴答答,興伯與陸驤等人都不由抬起淚眼來看她。
細柳什麼話也沒說,事實上她此刻看著那個少年蒼白的側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麼。
她走到桌前,在他對面坐下來。
桌上還有一副沒用過的碗筷,她沉默地拿起來筷子,學著他,夾菜,吃飯。
忽然間,
那少年烏濃濕潤的睫毛動了一下,他抬起一雙眼來,裡面一點清潤的笑意都沒有,細柳從來沒有見他這樣過。
他鬢邊落下來幾縷淺發,輕掃過他蒼白的臉頰,投下幾縷淡淡的影子,眼瞼濕潤透紅,那雙眸子黑沉沉的,仿佛透不進一點光。
伴隨周遭壓抑的哭聲,外面雨勢仍然盛大。
細柳看著他,夾了一片已經冷硬的鴨肉,輕輕放到他的碗中。
第80章 立春(三)
正在烽火營統領徐虎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當口,燕京城外的流民一夜之間都消失了,五城兵馬司下令徹查,最終在離京數里的恕寧江中發現蛛絲馬跡,湍急的江水悄無聲息地沖刷,埋葬了數千屍體,被暗流底下的江魚分食。
暴雨沖乾淨了打鬥的痕跡,連岸上血跡都淡薄如斯,而此消息傳入宮中之時,建弘皇帝強撐著一副病入膏肓的軀體在金鑾殿中上了一回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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