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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弘皇帝在位十幾載鮮有上朝的時候,連大朝會都少得可憐,在處理朝政上,他只需等著內閣拿出票擬,偶爾召見首輔陸證,或會見其他閣臣,餘下百官則幾年都難見天顏一回。
首輔陸證在內閣值房中忽然離世,百官俱聞當日建弘皇帝在干元殿中慟而嘔血,而早朝之上,建弘皇帝當著百官的面更是潸然淚下,細數首輔陸證多年為國忠君之作為,他絕不容任何人玷污他老師為國為民之用心。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建弘皇帝令禮部尚書蔣牧為內閣次輔,徹查流言,並直言無論是誰,一旦牽涉其中,必為死罪,絕不姑息。
幾日之間,因首輔陸證之死而引發當朝一場空前絕後的大動盪,哪怕吳老太傅有先見之明,及時處理了那批流民,自認並未留下任何話柄,但他很顯然低估了建弘皇帝的用心,哪怕流言一時無源,禮部尚書蔣牧亦奉皇命抽絲剝繭,將他們這些世家勛貴的老底該翻的翻,該查的查,他們這些老的是人精,但底下的小輩卻到底不成器,先是馮老翰林家中兒孫被翻出貪贓枉法的證據,隨後緊接著又是錢、魏兩位老學士家裡小輩被人拿住錯處,他們幾家交往頗多,拔出蘿蔔帶出泥,牽連出的事只會多不會少,最終到了吳老太傅頭上,他那在禁軍中做統領的兒子私自屠戮流民,拋屍恕寧江一事才被徹底揭了出來。
建弘皇帝一聲“立斬不饒”,是幾個自太祖皇帝在時便一直鑽在大燕朝廷里吸血抽髓的世家勛貴的轟然倒塌。
所抄家財無數,盡數歸入國庫,以充西北抗敵軍費。
天河水好像流幹了,倒灌在人間,哪怕暴雨已經停了好幾日,因為日光不盛,整個燕京還瀰漫著一種濕漉漉的潮氣。
滿燕京城沉浸在一種風雨飄搖的血氣里,陸雨梧在這幾日做了許多事,為祖父守靈,謝賓客,請和尚道士,操持下葬事宜,大的小的,間或瑣碎,嚴絲合縫地壓在他肩上,讓他幾乎沒有機會去想很多的事。
陸證的門生幾乎每日都來,吏部侍郎馮玉典每日來了都哭,他本想幫著陸雨梧操持這些事,卻不料這個孩子一聲不響,卻可以將所有的事宜都處理得有條不紊。
加之馮玉典他們這些都是有官身的人,總有公務要忙,並不能一天到晚都在這裡待著,陸雨梧待他們有禮有節,一時更惹馮玉典等人心中雜陳。
才十七,還算個沒長大的孩子,陸證一去,怙恃俱失,身還未入官場,前路已茫然不定。
因建弘皇帝病篤,姜變並不能每日都來,但他也常常見縫插針地過來盯著陸雨梧吃了飯才敢略略放心,然後轉頭去忙政務。
天色漸漸暗透,陸府當中已沒有什麼外客在,堂上擺著陸證的牌位,高香靜燃,興伯讓人將燈都點上,回頭看陸雨梧還在靈堂中跪坐,他嘆了口氣,上前:“小公子,該用晚飯了,您多少吃一些。”
陸雨梧一身素服,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緒里,片刻才反應過來興伯說了什麼,他抬起來眼帘:“擺過來吧,我在這裡吃。”
興伯一愣,今日細柳姑娘與五皇子殿下都不在,小公子一整日都沒吃什麼東西,沒料到他此時竟如此平和地應下,興伯連忙去讓家僕送上來飯菜,就擺在椅子邊的小几上。
只是一碗清粥就著幾樣小菜,陸雨梧臨著燭火吃了幾口,忽有家僕領著一人往庭內來,那人在階下站定,喚了聲:“秋融。”
陸雨梧一頓,他立即放下碗筷,轉過臉,只見那人一身暗青棉布袍,戴一支卷浪紋木簪,十分儒雅風流。
他一瞬站起身:“……老師?”
來人正是鄭鶩,他走上階,燈燭之下,他發覺面前的這個少年比當日在內閣小樓中見過的那一面更消瘦了些,前後才不過幾日的工夫。
鄭鶩在靈位前敬了香,這才又退後幾步,看著那靈位上漆金的字痕,半晌,他開口:“秋融,怨我嗎?回京這麼久,到今日我才來見你。”
陸雨梧輕輕搖頭,他早知道鄭鶩回了京,但他並不知老師棲身何處,在宮裡又總碰不到,他心裡明白鄭鶩有心避他,便也不再強求。
此時興伯等人退去,陸驤與陸青山亦不在此隨侍,整個靈堂只於陸雨梧與鄭鶩二人,庭內風吹鬆動,輕微聲響。
“最後見過你祖父的只有我一個人。”
鄭鶩忽然說。
陸雨梧垂著眼帘:“他……有說什麼嗎?”
他的嗓音隱有一分艱澀。
“僅有一句,”鄭鶩說著,回過頭來看向他,“但那應該不算是留給你的,也不是留給任何人的。”
“什麼?”
此時夜風入堂,白幡拂動,靈前火盆里未燒盡的紙錢被吹起來,連著火星子拂過人的衣擺,鄭鶩開口,一字一頓:“吾骨吾血,悅成吾道。”
陸雨梧眼睫一顫。
他雙手在袖中緊握起來。
“你從來都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你不會想不通這其中的緣由,”鄭鶩望著他蒼白的面龐,神色複雜,“秋融,世人皆有自己的一條道要走,你祖父走得從容,走得高興,若說他有什麼遺憾,那一定是修內令,若說他有什麼牽掛,那一定是你。”
“修內令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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