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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姿雅秀奪春開,壓倒群花獨占魁。

    影入月中矜玉色,香濃雪裡動詩才。

    淡籠煙水疑圖畫,點綴瓊瑤勝剪裁。

    無限深情誰得解?相思不盡題相陪。

    竹、楊二生接詩吟玩,俱誇獎道:“有此好花,不可無此佳句。更值芳辰對景,知己談心,今日可謂二美具,四難並矣!”柳友梅道:“拙詠欠工,還求和韻。”竹、楊二生齊應道:“這個自然。”竹鳳阿隨即吟成一首,和著柳友梅的韻,題於錦箋上云:

    氣稟先天得早開,名傳南國播花魁。

    難凋三友冰霜操,易賦千言珠玉才。

    香冷暗侵高士臥,影疏振約美人裁。

    年來有子堪調鼎,爕理陰陽可重陪。

    柳友梅道:“鳳阿兄詩句,聲口超卓,絕無寒士氣,鼎鼐才也!”楊連城看了,也贊道:“詩情雄壯,大有盛唐音韻,非中晚可及!”隨即自己也展開一幅詩箋,花前題就,呈與柳、楊二生。柳友梅接來一看,上寫云:  

    欲識天心待雨開,流芳已占百花魁。

    一枝初試陽亨象,數點中宣造化才。

    遜雪難為郢客和,鬥豔疑屬壽陽裁。

    不須攀折相尋問,半領春風得意陪。

    柳友梅看罷贊道:“楊兄佳句,當為翰苑仙才!”竹鳳阿道:“但觀末後一聯,分明是春風得意,看花長安之意了。”三人互相題詠,賞玩了一回。

    柳友梅就叫抱琴排上酒肴,即於花下對酌。飲了數杯,竹鳳阿道:“此花秀而不艷,美而不妖,眾花俱萎,此獨凌寒自開,萬木未榮,此獨爭春先放,雖然骨瘦姿清,而一種瀟灑出塵之致,自非凡花可及,使人愛而敬之。就如二兄與小弟交,淡而自濃,久而加敬。終不似老劉這班俗子,伺候侯門,趨迎府縣,未免為花所笑。”友梅道:“雖如此說,只怕他又笑你我不為功名,終日飲酒賦詩,與糙木為伍。”楊連城道:“他們笑我,殊覺有理,我們笑他,便笑差了。”竹鳳阿道:“如何笑差?”楊連城道:“你我做秀才的,無不博個脫白掛綠,若弟輩功不成、名不就,又不會鑽刺,又不去干謁,終日以詩酒陶情,哪能個平地一聲雷,便扶搖萬里去乎?”柳友梅道:“富貴從來有命,讀書豈為功名!昔曾文正公已做狀元,人道他一生吃著不盡,他尚雲‘我志不在溫飽’。據小弟看來,功名還是易事,尚有難於功名者耳。”竹鳳阿道:“柳兄妙才,功名自易,他日雲程,自在玉堂金馬之內。楊兄苦志螢窗,埋頭雪案,其功名亦自不小,瀛洲奪錦,雁塔題名,應有日也。若弟賦性愚魯,意不在書,志欲學劍,當效班孟堅投筆,覓個封侯萬里,方遂生平,尚未知遇合何如?今友梅兄又說有難似功名的,更是何謂?”柳友梅含笑道:“此心曲事,難於顯言。”竹鳳阿道:“知己談心,不妨傾腸倒肚,何必拘擬,就是小弟大言,也是酒後狂愚,不覺自陳肺腑,吾兄何必如此隱藏?”楊連城也道:“既繫心交,不妨直道。”三人一邊說,一邊飲酒,柳生至此已飲了數杯,不覺乘著酒興笑說道:“小弟想人有五倫,弟不幸先父先亡,又無兄弟,五倫中已失了二倫,君臣朋友間,遇合有時,若不娶一個絕色佳人為婦,則是我柳友梅空為人在世一場!枉讀了許多詩書,埋沒了一腔情思,便死也不甘心。只是美玉藏輝,明珠含媚,天下雖有絕色佳人;柳友梅哪能個一時便遇?所以小弟說尚有難於功名耳。”楊竹二生齊道:“如兄之才,怕沒有佳偶相諧麼?只要功名到手耳。”柳友梅道:“兄等不要把功名看重,佳人反看輕了!古今凡博金紫者,無不是富貴,而絕色佳人,能有幾個?有才無貌,不可謂之佳人,有貌無才,不可謂之佳人,即或有貌有才,而於吾柳友梅無脈脈相契之情,亦算不得吾柳友梅之佳人。”竹鳳阿道:“聽兄說來,古詩云‘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良有以也。”楊連城道:“昔相如見賞於文君,李靖受知於紅拂,佳人才子,一世風流動成千古美談,事固有之。”柳友梅道:“小弟志願,還不止此。文君雖慧,已非處子,紅拂雖賢,終為婢妾,況琴心挑逗,月夜私奔之事,終屬不經,若小弟決不為此。”楊、竹二生道:“如此說來,怪不得兄說難於功名矣。”

    三人談笑飲酒,正說得情投意洽,忽見抱琴進來道:“外面劉相公來訪。”三人聽見,各不歡喜。柳友梅便道:“蠢才,曉得我與竹相公、楊相公飲酒,就該回不在家了。”抱琴道:“我也回他,劉相公道:‘我方到竹相公處問,說在柳相公園中看梅,故此特來。’又望見內園花色。自要進來看花,因此回不得了。”柳友梅尚沉吟不動,只聽見劉有美已在前廳叫道:“友梅兄,鳳阿兄,好作樂!”柳友梅只得出來迎接。

    原來這劉有美名斐然,也是個掛名秀才,勉強做幾句丑時文,卻一味抄襲舊文,鑽刺當道,為人又且言語粗鄙,外好濫交,中藏險惡,又因新斷了弦,終日在外邊尋些露柳牆花,品行一發不端了。為此三人都憎厭他。這一日走進來,望見柳友梅便叫道:“柳兄好人,一般通是朋友,怎麼就分厚薄?你既有好花在家,邀老竹、老楊來賞,怎麼就不呼喚小弟一聲?難道小弟就不是同學的朋友?”柳友梅道:“本該邀兄,只恐兄貴人多忙,無暇干此寂寞事耳。就是楊、竹二兄,也非小弟邀來,不過是偶然小集。兄若不棄嫌,請同到小園一樂何如?”劉有美聽了,一徑就同到後園。竹鳳阿與楊連城看見,只得起身相迎,因說道:“今日劉兄為何有此清興?”劉有美與楊連城作揖道:“你一發不是人,這樣快活所在為何瞞著我,獨自來受用?不通!不通!”又與竹鳳阿作揖致謝道:“昨賴大才潤色,可謂點鐵成金,今早送與本縣趙老師看了,便十分歡喜,大加稱讚,若送到嚴相公府中看了,不知還有多少褒獎哩。今小弟增光,倘後有什麼余榮,皆吾兄神力矣!”竹鳳阿道:“趙縣尊歡喜,乃感兄高情厚禮,未必便為這幾句文章。”劉有美道:“常言說‘秀才人情半張紙’,小弟寒儒,賀相國之壽,只有這壽文足矣,倒沒有什麼厚禮。”楊連城道:“小弟瞞兄看花,便怪小弟,像吾兄登縣尊之堂,拜相國夫人之壽,拋撇小弟,就不說了?”說罷,眾人都笑起來。原來那位夫人,就是趙文華拜他做乾娘的,因往天竺進香,趙文華就接他到縣,恰好正值他的生辰,趙文華與他做起壽來,便鬨動了合縣的士夫。劉有美是個極勢利的,況又拜在趙文華門下,因此做這篇壽丈,兼備些禮物去上壽。只有柳友梅與竹鳳阿、楊連城三人,一般有傲氣的,不去上壽。那山陰縣的矜神,哪一個不去的?這一日在席間提起,劉有美道:“今日與趙老師令堂上壽,雖是小弟背兄,也是情禮上卻不過。還有一事,特來請三兄商議,若是三兄肯助一臂之力,保管有些好處。”柳友梅道:“有何好處見諭?”劉有美道:“嚴相國有一內親的令愛,年已及笄,曾與會稽縣朱世良割襟,近日朱家家事消乏,嚴相國的內親要趙老師作主,替他另配一個女婿。縣中人聞知,紛紛揚揚,說嚴府倚仗勢力,謀賴婚姻,人都不服。我想這些人卻痴,干你什事?會稽縣學中,第一是老方出頭,要替他女婿告狀。趙老師聽得些風聲,又不好發覺。今日與小弟師弟至情,偶然談及,小弟想同學的朋友,通好說話,只有老方有些假道學,又尚氣,為人敢作敢為,再不思前算後,與小弟再說不來。我曉得他與三兄極相契厚,三兄若出一言阻當了老方,其婿徽商,不諳這裡的事,只合罷休。不惟趙老師深感,就是嚴府里曉得了,那婚事也有些意思,包你宗師下來,嚴相公自然薦舉,今年科舉穩穩的了。這是上門生意,極討好且不費力。”竹鳳阿聽了,心下便有幾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論他倚仗嚴府勢力,賴人婚姻,就是老方不出頭,小弟與兄,也該持一公論,事關風化,如何劉兄反要與他周旋?未免太勢利了!”劉有美見竹鳳阿辭色不順,遂默默不語。柳友梅道:“小弟只道劉兄今日特來看花,原來又為著嚴府的公事。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來邀兄賞梅了。”楊連城也笑道:“良辰美景,只宜飲酒賦詩,若是花下談俗事,頗覺不雅,劉兄該罰一世巨觴,以謝唐突花神之罪。”劉有美被竹鳳阿搶白幾句,已覺抱慚,又見楊、柳二生帶笑譏刺,他甚沒意思,只得勉強道:“小弟與竹兄偶然談及,如何便有罰酒?”柳友梅道:“這個一定要罰。”叫抱琴斟上一大杯,送與劉相公。劉有美拿著酒,說道:“小弟便受罰,倘後有談及俗事者,小弟也不饒他!”竹鳳阿道:“這個自然,不消說!”劉有美吃干酒,看見席間筆墨淋漓,便笑道:“看來三兄在此有興做詩,何不見教?”柳友梅道:“弟輩詩已做完,只求劉兄也做一首!”楊、竹二生也道:“劉兄有興,也和友梅兄原韻,以見一時之勝!”劉有美道:“兄等又來奈何小弟了!小弟於這七言八句,實實來不得。”柳友梅道:“吾兄長篇壽文,稱功頌德,與相國夫人上壽,偏來得,為何這七言八句不過數十字,就來不得?想道知此梅花沒有薦舉麼?”劉有美便嚷道:“柳兄該罰十杯!小弟談俗事,便罰酒,像者兄這等,難道就罷了?”隨即斟了一大杯,遞與柳友梅。楊連城道:“若論說壽文,也還算不得俗事。”竹鳳阿道:“壽文雖是壽文,卻與俗事相關,若不關俗事,劉兄連壽文也不做了。友梅兄該罰!該罰!”柳友梅笑了笑,把酒一飲而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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