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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確實比你小,歲月在我身上凝固了七年。八年前我在長洛白涌山落水,本來應該是溺水而死,或者被打撈出來繼續苟活,但誰知道這世上真有神跡……”
顧小燈視線模糊地摸摸自己的臉:“阿正,我不信神明的,世上沒有聖子,只有吃苦吃出來的倒霉藥人。可是等到森卿……等到顧瑾玉把我從那小池塘里撈出來,人間滄海桑田,一睜眼,竟然一晃過去七年了。”
這說法給長洛人聽,聽眾只會覺得匪夷所思,偏生這裡是西境千機樓。
姚雲正聆聽和頌歌了二十幾年的祀神曲,未開鴻蒙時,也曾堅信過世間有救苦救難的聖神,謊言戳開了,扮演神明的戲還在唱,還在唱。
他明知道世上無神了,卻也無數次希望謊言才是謊言。
他想繼續反駁,可他不想否定了。
神從千山萬水來,把他多年前許下的願望實現了。
顧小燈小心地捧了捧懷裡的布裹:“可惜現在不是適合敘舊的時候,不然我能和你說西境之外的東境、南境、北境,從浩蕩天地說到幽微人事,一直說到太陽下山去。雲正,看在母親的份上,兄弟之間,我們休戰,可以嗎?”
姚雲正短暫失去的聲帶撿了回來,他難聽地放聲笑:“兄弟?誰跟你們是兄弟?一個又一個哥,讓我做一個又一個弟,我最恨做老二了,他顧瑾玉不做千機樓的主卻甘當晉國的狗,我好好當著人,憑什麼讓我跟他一樣去當狗!”
顧小燈有千言萬語想駁想反,但他不確定他們還能有多少時間耗費,只能無力地跟著笑:“嗯,你們當主做人,然後讓千萬人過上比母親還煎熬的日子。你們做主子,了不起,想殺人取樂就殺到卷刃,想長生不老就煉人吸血,一個活生生的正常人會願意留在你們身邊麼,只要有一點希望,就一定會想往外逃,沒逃走的又落回你們手裡……”
他捧起懷裡的布裹,小聲道:“就成了這個樣子。”
顧小燈沒吭哧一句重話,說的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姚雲正卻像被挑起哪根筋,霎時轉移了話題,含著血腥味不三不四地笑起來,開始神志不清地發瘋。
“哥,我搜羅過好多你的話本,聽說你在長洛的時候在四個男人的床上滾過,我真好奇,你能不能現身說給我聽聽,你和他們怎麼幹的,刺不刺激?哄我的時候想過和我合奸嗎?”
他越說越不像話,混帳話越多,難言的扭曲情愫越呼之欲出。
比起恨,無法承認的陰暗痴狂占了上風。
比起公,無法根除的私心偏執占了統治。
“我把話放在這裡,哥,你最好不要讓我活著,如果你還讓我活著,總有一天,我一定把你先奸後殺!”
說到情緒激烈中,他咳嗽著吐了一口血。
顧小燈猛的抓住他手腕,再次診他的脈象,眼圈慢慢變得通紅。
姚雲正大抵感覺到了一種與以往都不同的傷痛,他看著自己剛吐出的血,平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的脆弱。
從前哪怕受再重的傷,往林碑的血池裡泡上足夠的時日,身體就能恢復如初。
因此他習慣了肆無忌憚地揮霍起自己的生命,總覺得死不了。
但他現在有些遲疑了:“我要死了嗎?”
這個字眼過去離他太遙遠了,如今他和它近距離對上了:“顧小燈,我是要死了嗎?”
顧小燈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說你是我哥嗎?我哥是最好的藥人,你給我喝了你那麼多血,我怎麼會死?”姚雲正有些茫然,“你又騙人,你果然不是藥人,不然怎麼會這麼廢物。”
顧小燈嘶啞地應了一聲:“沒騙你,只是……太遲了。”
姚雲正死寂了片刻,方才一直在強行想要衝破被封住的穴位,現在他不想動了。
他恍惚地說:“你要不要把我的腦袋也砍下來,泡在藥水裡,收藏一輩子。”
顧小燈蒼白地笑了笑:“不要。”
“那把我的眼睛挖出來留下,我死後還想看著你。”
“不了,太變態了。”
姚雲正自顧自地說了一通抽瘋的話,然後問:“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一直記得我?”
“不會一直。”顧小燈沒力氣騙他,“我有個結交過五年的朋友,是個很混帳的王八蛋朋友,他去年死了,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他了。等時日更久,有關他的回憶大概會一點點被其他人事逐漸覆蓋,終有一日,我會忘記他的樣子,這沒辦法。”
姚雲正不想聽這樣的結果,他有些歇斯底里地發怒:“什麼叫沒辦法!為什麼會忘記!你當我是什麼,我還活著的時候你就丟下了我,我死了你更要徹底地拋棄我是嗎!”
外面的冬雨逐漸停了,時間悄無聲息地流走,顧小燈安靜地聽著姚雲正越來越低啞的聲音。
“我想要你抱我……要像抱顧瑾玉那樣抱我,把雙手掛在我的脖頸上,那樣親密無間地……抱著我。”
顧小燈半蹲到他面前,有些艱難地俯身下去,只能用一隻胳膊抱一抱他:“阿正,娘親和我都在,你別怕。”
“我本來就不怕……我只是恨死你了……我不會原諒你的,你這個薄情寡義的婊子,臭小貓,我不會……絕不會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