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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他對舊日有了探尋興趣,為的不是書院,而是書院中學子對顧小燈的記憶。
相坐而久,那劉姓年輕人逐漸打開話匣,不必蘇明雅牽引話題,他自己便不可避免地談到了顧小燈:“那時我完全沒想過,山卿竟然才是顧家真正的四公子,他那麼特別,實在不像長洛中的名門之子,倒像個天真爛漫的賣花小郎君。”
那語氣里透露著濃濃的懷念與難以分明的情愫,蘇明雅修長的手指輕敲著膝,笑問:“你與山卿交情甚篤?”
年輕人哭笑不得:“沒有,倒是有些口角。”
一旁的顧守毅也起了好奇:“什麼樣的口角?我知道他話很多,話說的多了,難免就有錯處,劉兄,你別和他計較。”
“他……沒有錯。”年輕人神情有些愧色,猶豫著輕嘆,“而今若要論是非,除了蘇大人無過,錯的是我們。那時要不是蘇大人庇護了山卿,只怕他不知道讓我們其餘人欺凌成什麼樣子。”
顧守毅楞了愣:“欺凌?”
年輕人沉默半晌,經不住顧守毅追問,只得打開了心匣:“當初山卿坐在最後一排,看起來無依無靠,書院中又有其他得勢的人帶頭排擠他,我和其他人,便不時聚眾欺凌他。有人對他動過拳腳,有人與他絆過口角,我同他也有過衝突。”
年輕人失落地喃喃:“當日受學第一天,我和他在武課上比過劍術,招來招往,我當時取笑他出身於草莽,他用木劍往我鞋面戳去,我疼得單腳跳開,他就說……‘金雞獨立,以後你在我這就叫金雞’。”
說到這,年輕人笑了笑:“不知道他的腦子裡都裝著些什麼鬼靈精怪的東西,講話總是出其不意。”
顧守毅沉默片刻:“他在書院裡,不是很開心嗎?我每回見他,總見他笑意盈盈。”
“是,我在書院三年,沒見過他委屈。”年輕人有些出神,“他若是知道自己才是真的四公子,心裡會委屈嗎?受欺凌時,不求父母,反求當時的蘇公子,當時他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
一時四下寂靜。
三人在惆悵與懊悔中告別。
蘇明雅於暮色蒼茫回到蘇家,沉默獨坐良久,北征路上的訊息由趕回來的暗衛遞上。
他看了密信良久,輕聲呢喃:“沒死成麼?這雜種命怎麼這般硬,顧瑾玉殺不死他,蘇家也弄不死。”
傳訊的暗衛是蘇三蘇明韶的人,自作主張地安慰道:“大人請放心,三小姐在前線,葛家的兵權與顧家父子之事,還有迴旋的餘地。”
蘇明雅回過神來,看了這暗衛須臾,恢復了平靜神色:“辛苦你了,但我還有一事,要吩咐你去做。”
“屬下無所不從。”
蘇明雅平聲靜氣地說出了今晚在顧家遇到的那個年輕人的姓名,殺不了那混血狗,那便清算一些小卒。
“砍了他的腳。”
讓那人真正地金雞獨立。
*
六月十五,北境天邊的地平線升起壯烈的破曉,顧瑾玉剛踏出營帳,花燼就呼嘯著飛來停他肩上,一收翅,羽毛上的寒霜便化做露水,直往他臉上濺。
顧瑾玉邊揩著臉,邊聽花燼嘰咕嘰咕地在耳邊叫,天邊日光照到輪廓分明的臉上時,他呼出了一口濁氣:“終於來了。”
顧瑾玉放飛花燼,一如往常地要去點兵,祝彌忽然趔趄著跑來,到他身邊抖著聲音說急報:“四公子,北戎人要把他們的王妃……要把大小姐推出來祭旗!”
顧瑾玉停在荒野上,抬眼看了眼壯烈日出,腦海里忽然湧現出顧小燈見聞錄里的記述。
【天銘十七年,秋起寒風來,王妃娘娘告知我,要將我送給二皇子做侍妾】
【我生不起氣,她沉疴經年累月,我不想再給她添上一道心病】
【我倒是有些想面見王爺。我聽說,那位長姐到北境和親那年也是十七歲,她走之後,便成了顧家的一道禁忌】
【我不想問王爺怎麼看我,我只想問他,長姐當初離開長洛時,他在馬背上送她走時,他看著那個養育了十七年的頭生孩子離開時,他有哭嗎,會難過嗎,會想像她的未來嗎,會憐愛她嗎,後來會想念她嗎?】
【他大概是淡薄的】
【他連第一個孩子都不憐惜,我怎麼敢不自量力地問他怎麼看我】
【我很怕他,也很遺憾,我們不能像尋常父子那樣閒話吃飯、閒逛遊玩,我沒有盡孝過,他也沒有慈愛過,可能也算是……相抵了吧?】
【我敬晉國鎮北王是一等一的忠臣,人上人的重臣,唯願他今後……】
【抱負盡展,無愧天地】
第49章
洪熹二年秋末九月,長洛郊區一處連山之中,山谷平原上芳草萋萋,山懷莊園,園屹百年,刻著霜刃閣三字的玄鐵銘牌隨意地掛在入口的牆上,隨意得此處好像是個無名小地。
霜刃閣內,細密的機械聲規律地運轉著,晉國四境八方的情報海量地湧進霜刃閣的文館,井然有序地按照玄、絳、青、緗四色的重輕程度分列其中。
機關書架規律地滾動著,日光從東照到西斜黯淡,一陣腳步聲掩蓋在機械聲里,不多時,一隻磨出繭子的大手抽出了書架上的玄色北境捲軸,展開後逐字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