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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琰沉聲問他:“你該說什麼?”
膝蓋的痛覺遲鈍地傳回大腦,顧小燈打了個寒顫,磕磕巴巴地照做:“父、父王安好,母妃安、安康。”
“小燈,你年紀太大了。”安若儀幽幽的嘆息響在頭上。
顧小燈抬不起頭,結巴著反駁:“娘……母妃,我才十二。”
“同為十二,瑾玉已是皇室伴讀,而你,還要儘快學府里的規矩。”
顧琰還摁著他的後頸,顧小燈只能瑟瑟發抖地跪伏在地上,中元節的破曉來得格外遲,鬼節的陰氣過早地從地下滲出來,侵染了他滿身的涼。
“你和瑾玉身份置換的事不能外泄,否則顧家有欺君之罪,我和你父王決定先以顧家遠親的身份賦予你安居在這裡的權利。東林苑是待客所在,也是學習六藝之地,我們先給你足夠的時間從頭學起,待你學有所成,取得功名,再將你寫進顧氏族譜。”
“我已安排了管事給你,今日中元節忙碌,我們抽出時間過來將諸事交代於你,望你敬畏顧氏門楣,不可懈怠功課,儘早學有風範。”
每個字的聲音顧小燈都聽得懂,連起來他卻不太懂了。
他甚至不知道鎮北王夫婦是什麼時候離去的,直到一把冷淡嗓音把他的魂魄喚回來:“表公子,王爺與王妃已經離去,您可以起來了。”
顧小燈茫茫然地抬頭,看到一張熟悉的平靜的臉,正是之前帶他和張等晴進客房的年輕管事。
他慢吞吞地撐著膝蓋站起來:“我記得你,你叫祝彌。”
“表公子好記性。”祝彌面無表情,“我奉王爺和王妃的命令,此後除了四公子回府,其餘時間都守在您身邊,伺候您的起居,教導禮儀,督促功課。”
“表公子,四公子……”顧小燈喃喃著這兩個稱呼,咂摸了片刻就不想了,“祝彌,為什麼你說要除了四公子回府呢?”
祝彌更面癱了:“我原本是四公子的管事。”
“哦……”顧小燈長長地哦著,眼裡淚水打著轉,小聲道:“我想見我哥,等晴哥。”
“他明天才能來,他想留在顧家就需要學他該學的規矩。”祝彌好似個大傀儡,說什麼都一板一眼,“表公子要用早飯嗎?”
顧小燈呆站了會,搖搖頭,搖出了兩道淚痕:“我想出去走走。”
祝彌冷冷道:“好的,但我需得提醒您,今天是您最後一天的隨性日子。從明天開始,您每天的時間都將有明確計劃,細緻到用飯時間、沐浴用度,今天您可以隨意逛逛東林苑,也可以不飲不食,明天起就再不能了。”
顧小燈淚眼朦朧地抬頭看他:“祝彌,你好像我以前賣貨兜售的鐵門神,村民們買了來保佑門檻里的平安,你麼,你不保佑什麼,你好像一樽鐵疙瘩,我要是不聽話,你就要掄起拳頭,像鐵門神打鬼那樣打我似的。”
祝彌:“……”
他罕見地想笑,莫名覺得滑稽,靜了片刻,才忍住想揚起的嘴角:“表公子說笑了,您是主子,我不會動您的貴體的。”
顧小燈擦擦眼轉身,瘦弱的肩膀抽動著,邊走邊哽咽:“鐵門神,我想出去走走,你也要跟著嗎?”
“自然是寸步不離。”祝彌跟上來,唇角抖了抖,愣是把笑意抖掉了。
顧小燈低著頭往外走,難受得一路走一路掉眼淚,小院落的僕婢、府兵一大早就各司其職,跟在他身後連成一列,也成了一條尾巴。
顧小燈無聲地哭著走了小半天,到底受不了了,扭頭央求祝彌:“你讓他們都退下吧!別這麼跟著我,我又不是風箏,不用這些人當繩子來拴著我的。”
祝彌看了看這位俗語連珠的真公子的嫣紅眼尾,應了聲“僅限今日”,揮手讓風箏的繩子暫且斷了。
顧小燈的眼淚這才少了一些,漫無目的地順著風聲走,走到仿照水鄉園林建造的長廊亭台,遠遠聽到了水聲。
水是溫柔鄉,也是溺亡夢,他忽然很想泡進水裡,就像養父告知他的過去那樣——泡在水缸里,藥草在身邊徜徉,在水做的搖籃里不知生死地沉睡。
顧小燈的眼淚止住了,回頭問祝彌:“我想一個人待著,單獨到前面去看水,你在這等我就好,可以嗎?”
祝彌低頭看了他一眼,想起了鎮北王昨夜給他的一句話:
【倘若顧小燈有任何輕生之舉,不必阻攔】
祝彌只安靜了一瞬,就點了頭:“好,您自便。”
顧小燈謝過他,轉身朝那長廊亭台走去,抬腿邁上蔭蔽的廊下時,回頭一望,祝彌朝他優雅地行禮,而後紋絲不動。
顧小燈再沒有什麼顧忌,快步走上長廊,拐過彎跑進祝彌看不見的地方才停下,長廊彎曲迴環,此時前瞻後顧、仰天俯地都沒有第二個人了。
他一邊順著水聲走,一邊脫下僕人給他穿上的華衣,什麼也沒有多想,只想單純地泡進水裡,變成一株搖曳的藥草。
顧小燈又拐過一個彎,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水池,池裡的紅鯉魚激烈地遊動著,水聲格外響亮,那些紅色的尾巴綢緞一般拍打在水面上,和黑色的水草交融成一幅美不勝收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