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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涇渭分明地各自太平,他忽然聽見一聲輕輕的笑,轉頭看去,只見關雲霽靠在角落裡睡著了,不知道做了什麼夢。
這一個來月,這還是顧小燈第一次看到他笑。
未想是在夢中。
不多時,關雲霽便醒來了,顧小燈忍不住問了他:“你做了什麼夢啊,笑得傻裡傻氣的。”
關雲霽有些茫然,看向他的眼神黏糊得如有實質,抿著一點笑意,自己窘迫了半晌,方才小聲說:“夢到你了。”
顧小燈:“……”
他就不該問。
關雲霽還沉浸在他的夢裡,垂著眼皮分享起方才的夢境:“我夢到我們有不一樣的過去,我早早去提親,順利和你定親。我十五歲就另開府邸,網羅晉國四境珍品,堆滿了府邸的一半,你每一件都喜歡,愛不釋手地摸著它們,跟我訴說你小時候的故事,我認真聽著,而後你過來親我的傷疤……”
顧小燈始終沒打斷他,終歸夢都是會醒的,這不,關雲霽自己提到傷疤二字,自己就僵在那裡了。
他這才否定他這夢的邏輯:“那時候的顧家怎麼可能和你關家定親?血海深仇,不可能的。”
關雲霽低頭,無聲地把斗篷的兜帽戴上,帽沿遮到鼻樑去,看不見眼神了。
顧小燈繼續看書去,邊翻過一頁,邊不咸不淡地罵:“有些人真是擰巴得可笑,清醒時不敢說半個喜歡的影子,做夢了倒是勇於強買強賣,這腦袋也不知道是不是掏空的南瓜,就剩一層糊糊。”
屋裡遂安靜得剩下顧小燈指尖划過紙面的沙沙聲,他認過四頁稀奇古怪的毒物後,忽聽到角落裡傳來沙啞的輕聲:“我也不想這樣……可出生如此,性情如此,當定了混帳,能怎麼辦……”
關雲霽很久以前就千想萬想,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真動了心,也曾努力細看自己這份弔詭的春心,當時竭力說服自己只是為色所禍,他喜歡上的只是顧小燈的漂亮皮囊、可愛性情……但毋庸置疑的,他就是喜歡上了。
顧家真是個可怕又可敬的地方,盛產王侯將相,更能將一個人錘鍊成極富引誘力的可口甜點,他等著點心自己走過來,可點心跑了,轉而去巴巴地供蘇明雅獨有。
那時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生氣,覺得這點心不知好歹,太可惡啦。
點心理應清楚自己是一盤共食的酥肉,他理應做足下等人的本分,愛所有對他上心的上等人。
那時節光陰,關家的大少爺拉不下尊卑身份去強要點心,就希望點心供眾人玩賞,以便讓他能光明正大地位列恩客的觀眾席。
關雲霽說不出口,也說不明白,他不知道顧小燈懂不懂。
顧小燈心知肚明。
大少爺們在私塾的歲月少憂多歡愉,寡識愁滋味,今朝幾經變故沖刷,過去那卑劣又真切的歡愉就顯得可貴了。
只是……蘇明雅抵達南安城這事還是給顧小燈帶來了不小衝擊。他想像不到從金貴窩、雪山頂下來的蘇明雅會是什麼樣子。
他太了解他那位金尊玉貴的前任了,過去的蘇明雅從來都沒有想過離開長洛,不是礙於身體的病弱,他壓根就沒有過踏出華城的念頭,他是紮根了的病曇,幾乎就是長洛城的化身。國都只會讓信徒們自行前往,國都不會主動為誰而折腰。
南安城已然是晉國最南的邊界,中原與異族的界限模糊不清,風土人相都與長洛大不相同,離開長洛的蘇明雅,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的蘇明雅……那還是蘇明雅嗎?
顧小燈想不通。
為了他而來?
他有這個分量嗎他。
他能確信自己在葛關那兒的分量,這兩人現在活像陰溝老鼠,拿他這個不變的小伙當過去的寄託不意外。
可蘇明雅不同,他的家族枝繁葉茂,雖然身體就那樣,但到底還是在巨大的蔭蔽之中,人生花團錦簇,倘若為他這個人而徹頭徹尾地改頭換面,顧小燈有些不敢置信。
再者,蘇明雅來了,那……
他想得揪心,左手支肘伸到後頸去揉揉,短髮尾的發梢便掃在手背上,右手翻著書,搖頭晃腦的。
關雲霽出神地看了他許久,輕聲問他:“我一直想問你……你的頭髮,怎麼短的?”
顧小燈這回應聲了,抬指撥了撥短短的發梢:“裁下來送給喜歡的人了。啊,就那個前陣子追殺你幾百里的。”
他轉頭看去,只見關雲霽僵在角落裡,那地是灰暗的,人是蒼白的。
“我也有一事一直想問你。”顧小燈歪頭看他,“當年關家是顧瑾玉親自滅的門,既然說是滅門,你和你弟弟怎麼倖存的?是他留了你們一命,是吧?”
關雲霽在晦暗裡沉默。
“我很喜歡顧瑾玉。”顧小燈看向窗外,“我以後一定會跟他在一起,你肯定會冷不丁地去找他尋仇……噯,你這人吧,我不會原諒你,但你若是死在我們跟前了,我還是會挑塊風水好點的墳地給你。”
他說得輕描淡寫的,關雲霽卻覺得如置洪鐘之下,一字敲一聲,一聲震三魂。
“我會在你的墓碑上刻些大罵的話,黑白無常帶你去閻王面前時,你記得和十殿閻王說道說道,‘如有來生,與那罵我的、我負的人永世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