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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尚書因美妾眾,故而子嗣美麗者多,這些子嗣含苞待放時便被關家送入其他世家為妻為妾,廣聯姻親。養美千日只為這一時,但就在三天前,一列外州顧氏騎兵踏入長洛,挨家挨戶殺關氏族人。
為首的顧瑾玉號稱高鳴乾下落不明,必定是仍然潛藏長洛之中。
外放的關氏族人頭顱一個個盛進匣內,絡繹不絕地送進被圍府的關府內。
滿城噤若寒蟬,關家闔府困獸驚懼。
關尚書試圖修書向新女帝示弱臣服,和向鎮北王顧琰求助,但女帝無視,而顧家回復的是一封陳年密藏的誣陷書,名曰【關某上告安家私販菸草舉罪書】。
誣陷書陳舊黃皺,背面貼著一沓索命書,整整十六頁,寫滿了安氏當年無辜受死的全員名單,每一個名字都用硃筆所寫,戾氣怨氣衝天,落款是“安若儀”三字。
關尚書便知道,經年宿仇,今日難善。
窮途末路,唯有死路。
今日是除夕,午時將至,關尚書在明堂中遣完了一批老僕,焚燒為官三十多年的秘記時,明堂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關尚書轉頭一看,干皺的手就被火勢燎到了。
“雲霽!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讓你跟著葛家的軍隊出城了嗎?”
他那唯一的嫡子,昔日趾高氣揚、傲視滿京的大少爺關雲霽,此時鬢髮散亂、衣衫蒙塵、腳步虛浮地邁了進來。
“父親,”關雲霽很久沒這樣叫過生父了,“葛家降了,女帝保他們了。”
關尚書的手迅速浮現了一個燎出的血泡。
關雲霽踉蹌著走過來:“女帝保他們,不保關家,劊子手是顧家……是顧瑾玉。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就只能等著被滅族嗎?”
關尚書沉默地繼續焚燒官志和帳冊,明堂里只有一對多年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生疏父子,唯有二人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和焚燒餘燼的嗆人氣味。
關雲霽在無常一步步逼近的窒息和恐懼當中率先敗下陣來,他雙膝一軟,跪倒在了明堂高高掛著的那塊“正心德信”的匾額下。
他淚流不止地向關氏亡靈、生者謝罪:“對不起,對不起……如果我當夜能攔下表哥,如果我能護住顧小燈……顧瑾玉就不會瘋了似地不肯放過我們了……”
他崩潰地在悠悠飄飛的灰燼里叩首:“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關尚書雙手發抖,他也許不能理解關雲霽口中的顧小燈是什麼事,但他能感覺到關雲霽鋪天蓋地的負罪和悲慟。
關尚書想告訴他,讓關氏一族走向覆滅的罪魁禍首是你父親我,是我年輕時爭名逐利,黨同伐異,二十年積孽的惡果。
而你關雲霽,不過一個十八歲的公子少爺,你能奪多少晉國膏腴,才能福澤闔家,你又能積多少業障,才能禍及九族。
將死之人其言也善,這位為非作歹一生的荒唐父親想疏解兒子心中的萬丈自罪,還想盡力挽回一點父子之情,但他們終究橫亘了長達十幾年的兩看相厭。
關尚書只來得及生硬地喊一聲“兒子”,明堂虛掩的大門就被一隻沾滿血腥的軍靴踹壞了。
關雲霽猛然轉過頭,只見大門四分五裂,門外沒有千軍萬馬,只有一個血雨里出來的顧瑾玉。
“雲霽啊,跑那麼快做什麼呢。”顧瑾玉手裡提著新換的長刀,明亮無塵的刀尖擦著地面刺耳地刮著人的天靈蓋,“瑾玉還有很多話想問你,還有很多舊想同你敘的。”
關雲霽今天早上就看見了顧瑾玉在馬背上殺人的模樣,此時再見他,繃緊的神經在逃跑的本能和保護生父的道德倫理之間選擇了後者,他狼狽地膝行著衝到生父面前,發著抖抽出貼在袖中的蝶翼刀,用這三寸刀刃,妄圖和顧瑾玉的三尺長刀對峙。
顧瑾玉輕柔地嘆息著一步步走來,端著一副似乎悲憫的神色:“你怎麼可能攔得住我呢?你一個文臣之子,一個在廣澤書院溫酒溫詩書的大少爺,一個目下無塵,以踐踏我的小燈為樂的寄生蟲……”
他說得平靜,刀卻夠狠,快得一招出殘影,關雲霽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覺面上火辣刺痛,額頭的血迅速蔓延出來淌進眼裡,一瞬血紅了天地。
顧瑾玉不費吹灰之力地踹開他,踩過精緻卻細弱的蝶翼刀,一把拎起軟弱受死的關尚書。
“雲霽,看好了咯。”
顧瑾玉當著關雲霽的面,一刀捅穿了他生父的身體。
他濺了一臉的血,仍溫和地朝關雲霽笑。花燼從外面的半空飛來,停在他肩上歪了歪腦袋。
關雲霽捂住橫亘半張臉的刀疤,視線血紅地怔怔望著。
望著少年時期曾仰望羨慕過的第一等武將、第一等雄鷹海東青,此刻都沾著他的家人的血,如此陰鷙可怖地看著他。
“雲霽啊……真是對不住,你表哥叛國,你關家是逆黨,我只能誅你九族了。”顧瑾玉抽出刀,把還沒徹底斷氣的關尚書踢到他僵硬的腳下,“我呢,來殺你全家了。世道總是風水輪流轉,當年你們關家誣陷安家,讓安家九族被屠的時候,想過滅族的報應會輪到自己身上麼?”
關雲霽垂下顫抖的眼眸,和生父死不瞑目的渾濁魚眼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