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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頭是漆黑的山門,沒有防守,山壁和地面凝著一層黑色的苔。
顧小燈讓顧瑾玉止步在墨苔前,這七天裡他問過顧瑾玉數遍,最後還是再問了他一次:“真的要和我一起進去?”
顧瑾玉心如匪石:“是。”
他還生怕顧小燈反悔,不肯把他從背上放下來,要背著他連體一樣踏進去。
顧小燈犟不過他,只好費勁地把藏在身上的針卷掏出來,在顧瑾玉眼皮底下用針尖刺破指尖,不由分說地讓他含住。
顧瑾玉愣住,轉頭看他,看到他顫抖的瞳孔。
顧小燈刺了三次,又用抹額把顧瑾玉的眼睛綁上,到時候才給他鬆開。
顧瑾玉照做,閉上自己暗紅的雙眼,背好他聽話上前。
他能感覺到走到門前時,顧小燈在他背上伸出手,蜻蜓點水般摸索了幾下機關門,凝滯的空氣忽然有細微的流動,他背著他踏進了漆黑的門內。
門在背後無聲無息地閉合,顧瑾玉頓在原地。
一股黏稠得好似黏液的空氣湧來,像是一張鋪天蓋地的蛛網砸在了身上,潮濕的未知觸角沿著天靈蓋傾瀉而下,密密麻麻地在身上撕扯,要把這一具軀體撕成簌簌掉落肉塊的骨架。
顧瑾玉一瞬間失去了五感,魂魄不知出竅了多久,直到唇舌嘗到腥甜,才渾身劇痛地回歸清醒。
他鮮少體驗這種難以忍受的幻痛,從北境到南境,北戎的毒和南疆的蠱他都領教過了,甚少領教這種受完凌遲再拼回去的感覺。
“沒事的。”
耳邊傳來顧小燈的聲音,隨即是手被拉住,顧瑾玉這才發現背上空了,顧小燈不知何時從他背上跳了下來,繞到身前牽住了他的手。
“霧比從前濃,毒烈得厲害。這種濃度,醫師待不住,是先燃好了劇毒,等這裡面的藥童吸食淡了才回來。”
顧小燈冰冷的小手與他十指相扣,顧瑾玉想讓他的手暖和起來,卻怎麼也辦不到。
“咳咳……”
顧瑾玉摸索著抱住了他,顧小燈一邊混亂地喘息一邊掰開他的手,牽著他繼續向前緩步,縹緲地和他簡短地解釋。
緩步許久,顧小燈停下了:“聽到水滴聲了嗎?聞到什麼氣味了嗎?”
顧瑾玉豎起耳朵,從劇烈的幻痛中擠出精力去聆聽。
嘀嗒、嘀嘀嗒嗒。
他忍不住抬手摸向雙眼,聽到顧小燈沙啞的哎呀聲:“別摸抹額……好吧,我來給你解開,你會鎮定的,對嗎?”
顧瑾玉不確定。
眼前的束縛解除,他略感吃力地睜開雙眼,等了片刻才從一片漆黑里恢復過來。
第一眼先看到的自然是顧小燈,他抬頭看著自己,眼裡浮現了血絲,盛滿濃重的不安,顧瑾玉伸手捧住他的臉,想撫去他的倉皇,這時嗅覺緊跟在視覺後面恢復,他嗅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腥苦味。
顧瑾玉後知後覺地抬眼望去,大霧瀰漫著這整個封閉的洞窟,他面向的是霧氣最薄的南面。約莫上百道繩索懸掛在霧氣之中,繩索吊著凝固姿勢各異的失敗藥人,懸在半空中放血。
仿佛是一群砧板上猙獰的幼蟹。
顧瑾玉瞳孔驟縮,下意識捂住了顧小燈的雙眼,唇張了張,聽不到自己說了什麼話,但把顧小燈的回覆聽得清清楚楚。
“沒事,沒事,不用擔心我,我不怕。我也吊過來著,沒事的,已經過去了。”
顧瑾玉機械地在心裡跟著默念,逐字逐句,逐筆逐畫。
他垂著眼睛,地面粗糙,邁進來就如同踩在鱷背上,每一步都有清晰的存在感,他透過霧看清了地面是褐紅色的,耳邊仿佛能聽見千機樓的奴隸們用力刷洗地面的聲音,因為倘若不用力刷,地面流淌的藥水和血水勢必會凝固。
顧瑾玉又機械地抬眼環顧,眼前的洞窟穹圓地廣,如同石榴被掏出了半個,數之難盡的人就像或飽滿或乾癟的籽。
他麻木地在濃霧裡一個個細數,半個下午過去,數出六百口藥缸,三百九十九根繩子,浸泡著和懸吊著的都是人牲,是已死或在朝著將死路上狂奔的生死薄上名。
加上林碑的乾慧之子,這是一千個與他無關的人畜,然而幻覺此起彼伏,顧瑾玉冰冷地握著顧小燈的手,在幻覺里看到這裡的一千張臉都是幼年的顧小燈,正因他不曾見過十二歲前的他,想像才發了瘋似地滋長。
每一縷瀕死的喘息,每一點殘存的屍溫都和顧小燈息息相關,他只是待了半個下午,他的至愛與理想卻在其中活了七年,在牢山中流了這麼多年的血。
顧瑾玉僵硬地看著眼前一個又一個幻覺,幻覺們——顧小燈們梨渦深深地從他面前走過,從今年的十八歲一點點倒退回去。
十八、十七……白皙透亮的顧山卿從眼前燦爛地走過。
十二、十一……虎頭虎腦的顧小燈從眼前咧著牙花蹦跳走過。
七、六……蒼白稚薄的雲錯浸泡在水缸中,懸吊在蓄血渠上,癱在祭台中央。
顧瑾玉垂眸看身旁真實的顧小燈,佰三的易容之下,顧小燈原本綺麗如玉的容貌在他心裡無限清晰。他稍作想像這個無暇的愛人曾淹在腥臭的藥水裡,吊在刺鼻的砧板上。
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