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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一會,不慎吸了一口灰燼,顧小燈扭頭咳嗽起來,顧瑾玉這才徹底回神,迅速丟了另一手裡的火鉗,抽空在衣角狂擦兩下,隨之一把抄起顧小燈,抱在臂彎里站起來。
顧小燈:“……?”
他暈頭轉向:“我恐高!”
顧瑾玉便趕緊快速把他抱到窗邊去坐下,不知痛地用那隻燎到的手撥開一點窗縫,窗開大了不好,怕風雪撲人面。他待自己是無痛無感,總把自己過分代入到顧小燈身上,怕冷了他,怕嚇了他,輕重拿捏不來,不時便自責得一塌糊塗。
他在顧小燈咳嗽的縫隙里期期艾艾:“對不起,我不會照顧人,我會學著照顧你。”
顧小燈大怒:“你太讓我無語了,你照顧好自己再大放厥詞吧,傻缺飯桶!”
顧瑾玉謹小慎微地低頭杵著。
咳了一會,顧小燈揉著鼻子抬頭,顧瑾玉站在窗前看他,一點寒風穿過他嚴防死守的粗糙大手,輕輕飄進來遊蕩。
顧小燈看著他垂下睫毛的眼睛,瞳仁漆黑得無邊,眼淚要掉不掉地掛著,弄得眼周通紅。
顧小燈呆了呆,顧瑾玉像是經不起他注視,不自在地別過腦袋,陰鬱病態,又掩飾不住一點欣喜。
“顧森卿。”顧小燈心驚地喊他,“你一點也不覺得疼嗎?”
顧瑾玉有些茫然地回神,看泥巴一樣看自己的手,想了想,在誠實和說謊中小心斟酌:“我自己不疼,但我希望小燈覺得我疼。”
顧小燈小臉皺巴巴起來:“什麼東西!你真是腦子有坑。”
他自知道自己穿越了七年後,窩在病床里自閉了三天,期間得知的七年變化多是從奉恩和顧仁儷等人口中得知的。他與顧瑾玉少見,見了面他生氣,顧瑾玉又寡言,直到今天除夕,葛東晨這麼來大鬧一場,反而激發了顧小燈些許的好奇心。
“喂,你把手伸來,難得相處,我問你一些事。”
顧瑾玉立即伸出去。
顧小燈看了看他裂開的虎口,當他是一個傷患樣本磨礪見聞:“另一隻手也伸來。”
“好、好的。”
“拆東牆補西牆咯。”顧小燈拆他另一手的一些繃帶,裹到他新裂的掌上,“你這七年怎麼過的?”
“……”
“奉恩和奉歡告訴了我你在長洛的事,長姐拆解你在北境的經歷,說的都是旁觀,你呢,現在你自個告訴我,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顧瑾玉身體僵硬,腦子極力活絡起來應答:“中規中矩的,按部就班的,不好不壞的。最好的就是,我如今能籠罩住顧家,部下布滿四境,有權勢對人說不。最壞的就是,一想到你消失了,便總覺得……過去的努力一無是處,將來的所獲不值一提。”
他擔心自己說的太過,連忙找補:“現在不會了,現在一切都很好,再好不過了。”
顧小燈弄好了他的手,心裡記了幾筆醫術上的經驗:“他們說你受過不少傷,在北境時中過毒,以致於偶爾抽瘋,我算是看出來了,確實腦子偶爾不太好。”
顧瑾玉的雙手還懸在半空,等待被他再次眷顧,同時言之鑿鑿地為自己正名:“我很少影響他人,基本都是理智與穩定的,小燈別怕。“
“真能說得出口!葛東晨都被你打得腿腳骨裂了。”顧小燈懷疑地上下打量他,“腦子不好、性情大變是你們的事,不要把我牽扯進去,少拿我當你們開戰的幌子。”
顧小燈對自己在他們心裡的位置放得不高,認為顧瑾玉、葛東晨等人的弔詭性情絕非因他而起。七年如此之長,他們顯然是被複雜的權力紛爭異化了,不是因為他的“死去”而悲慟到改變性格。
顧瑾玉沒有出聲,只是看著他。
這七年裡,他找尋過廣澤書院裡的其他學子,除了幾個宿敵爛人之外,他找了另外四十多人,仗著自己有權有勢,充著“未亡人”的身份追問他們對顧小燈的記憶,想以此補全在顧小燈的少年歲月里的空缺。
在外人眼裡,顧小燈有最好的皮囊,最呆的靈魂,至少在四年讀書生涯里是這樣的。有人因他容貌而念念不忘,於是被顧瑾玉揍了;有人因他的純良而在歲月中醒了良知,扼腕感傷,悔不當初,就像直到一朵近在咫尺的花凋零了才懊悔袖手旁觀,於是也被顧瑾玉教訓了。
顧小燈是如此弱小,孤身一人,以獵物的異類姿態沉浸在這渾濁的貴族堆里,遭受著被掠奪、被欺壓,但他並不打算將這種痛苦的連鎖發泄、轉移到比他地位更低的人身上去,痛苦到他那裡便戛然而止了,沒有再往下傳遞,就像是一顆磐石,堵住了山洪。
他是這樣的弱小,弱小到只是在這個貴族堆里盡力做自己就不得善終……可也因為做自己,他就是個扎眼的存在,堅固地滯留在被改變了的眾人的記憶里。
當初所有人都知道他弱小,所以盡情作踐,當時所有人又都知道他是如此的強大,強大到不管承受了多少傷害,依然是一顆熠熠生輝的太陽。
他們是如此的嫌棄他,因為他,眾人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成為自給自足就明媚奪目的人。
待他消失了,他們又是如此的敬著他,愛著他,愛他就像愛一個遙不可及的剔除尊卑的理想,這理想不脆弱,這理想如此堅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