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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誤導沒成功,蘇明雅那隻戴著佛珠的左手上移掩住顧小燈的臉,極其篤定地撫摸他的眉眼:“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你。小燈,你是我看了四年之久的小朋友,我比你的父母,手足,貼身僕人都要熟悉你。他們分不清你和別人,那些讓他們迷惑的替身,每一個都是我捏造出來的泥人,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你。”
顧小燈沉默住了,既為那些倒霉蛋默哀,此外也覺得顧瑾玉分不清真假,怕是等到他在這裡過了三春,那傻大個還在外面瘋瘋痴痴地看戲法過家家。
他少年時同顧瑾玉的交集少,想來是指望不了了。
顧小燈打住淒楚,也打住了蘇明雅越說越不像話的言語:“蘇公子,你讓讓我,我還想自己抱著被子打滾,你看我們,晚膳後都黏了一個半時辰了,你不要連睡覺都來抱我,我要喘不過氣的。”
蘇明雅的話戛然而止,顧小燈閉上眼貼了貼他的掌心,到底將他哄過去了。
“嬌氣。”他鬆開顧小燈時又這麼說他,“嬌嬌。”
*
這一夜好說歹說,顧小燈有驚無險地獨睡過去,翌日十五,他憑著平日的作息在天亮前醒了過來。
他迷糊間慢慢爬起來,銀鈴在被窩底下發出悶響,他意識到自己在一個沒有窗的地方,噯了一聲醒過神,抬眼一看更是激靈。
說好分床睡的蘇明雅竟披著斗篷倚靠在他的床尾睡覺,眼睛仍閉著,眼下一片淡淡青色,左手裡還垂著那串隨身年久的深紅佛珠。
短短兩天,顧小燈就已經在他這得多了驚嚇,心嘲到底是個不堪信任的瘋人,現在看蘇明雅黏在床尾也不覺稀奇,總之不要來辱他就是。
趁他未醒,他反倒能瞪圓眼睛上上下下審視他。
目光掠到蘇明雅手上時,顧小燈看到他袖下的手腕布著好幾道陳年舊疤,看樣子曾割出幾次深腕,也似輕生。
“也”之一字,自是他先從顧瑾玉那聽來、見得的尋死行徑。
顧小燈看了片刻,自落水後醒來,每見一個故人,他就總處在震驚當中,天外有天,驚又有驚。
茫然和驚惶像無形的鐐銬覆蓋在他四肢的銀鈴上,他反反覆覆地體會他的一夜與世人七年的長隔。
醒來三十幾天,世事劇變仍然能一次次轟開他的感知,叫他一遍遍震駭。
他的適應力實在跟不上趟。
蘇明雅看起來十分疲憊,他合該做他的權臣,高枕富貴鄉,病臥美人懷,而不是像現在狗一樣地扒著床尾。
何至於此呢?他真實的藥血也好,飄渺的感情也罷,值得這些從前待他高高在上的貴胄們撕□□面,一個個變得煩人、討嫌、瘋魔嗎?
他懼怕蘇明雅,就像懼怕橫變的世間。
顧小燈出了會神,想了想,試著把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晃,看看蘇明雅的反應。
鈴聲一大,蘇明雅便驚醒了,險些摔倒到地上,左手裡的佛珠便沒握住滑到了地面。
他睜著血絲遍布的雙眼看顧小燈,呆了幾瞬,面無異色地朝他笑著道早:“小公子,佳節好。”
這句話是前日顧小燈到東區鋪子裡買衣服時,那胖嬸子同他打的招呼。
彼時顧瑾玉羨慕一個陌生人能得顧小燈熱火朝天的交談,背地裡窺伺的蘇明雅也差不離。
顧小燈一時沒想那麼多,只是有些防備和無奈,裝傻充愣地問:“蘇公子怎麼在這啊?都說好了分床睡的,你不守信。”
蘇明雅有些遲鈍,眼神也浮現了幾分恍惚,不知是長夜難眠短睡後的神志不敏,還是終於從渾噩的七年歲月里醒過了神,溫溫柔柔道:“我沒有上你的床。我怕你跑了。不看著你,實在不安心。”
顧小燈心想,你也知道我想跑,知道何必關著我,好言好語地約見,總比眼下這尷尬怨懟驚懼強。
他也不想刺激他,便伸著懶腰下床去,大搖大擺地踢踢腳舉舉胳膊:“現在安心沒有?”
動作間頭髮長短不一地飄,顧小燈捋捋耳邊齊肩的短髮,哼哼唧唧地抱怨:“蘇公子現在信佛了,可別哪天心情不好剃光了我的頭髮讓我就地出家,我不想當和尚的。”
蘇明雅下意識去撥佛珠,發現不在手腕上時懵了,呼吸急促地四下尋找,待從地上收回,戴到傷疤上時便重歸平靜。
他撫著那些石頭珠子汲取安定,目光繾綣地望著顧小燈:“不出家,怎會讓你出?我只盼望著你進我的家。”
顧小燈麻利地披好了外衣,掠過頭髮被割的不滿,直截了當地順著他的話伺機一挑:“蘇公子的家很大,親人也多,以前就聽說你家二姐三姐都是女中豪傑,還有你二姐夫安先生,我能有幸見見他們嗎?從前十五六七歲時,我是進不得你家的門檻的,你家那些貴人們也不把我放在眼裡,現在呢?”
他想著試探一下,先一步一步給蘇明雅墊點心理作用,往後多纏一纏,磨一磨,沒準就討來了多見一個外人的機會。
“現在自然不同,你會見到他們的,整個蘇家都為你敞開,沒有人再敢拒絕你。”
蘇明雅的回答如顧小燈猜想的一樣,更天花亂墜的望梅止渴都有過,蘇明雅張嘴就來的謊言,就跟母雞一撅屁股就下蛋一樣。
顧小燈湊到他跟前,笑意盈盈,順暢地問了蘇家的其他人:“好啊,那其他人呢?雖然從前蘇家拒我於門外,但蘇家也有一些人我是認識的,從前在竹院一直跟隨你的那兩個僕從,還有小鳶呢?這麼多年過去了,小鳶只怕比我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