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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天亮了,這個象徵顧家臉面一掃而地的孩子兜著被子,笑眼彎彎地站在他們面前,渾然不知自己的存在給顧家的一雙掌權人造成了怎樣劇烈的衝擊。
顧小燈傻笑著站著,任由顧琰和安若儀審視他,他實在不知道怎麼開口,索性乖乖站著等待他們的反應。
接下來的發展超過了他的想像,他暈乎乎地被安若儀攬入懷中,剝去被子,薄衣入懷,淡雅的脂粉香味縈繞在他鼻尖,他血緣上的生母克制溫柔的啜泣聲在他耳邊迴蕩,一聲一聲,肝腸寸斷。
顧小燈沒有體會過有母親的滋味,也許七歲前有過,但他忘了。
安若儀哽咽著喚他一聲“孩子”,他就暈頭轉向了,胸腔中憋出了一聲裂帛似的悲鳴,本能地喊了一聲“娘”,渾身驟如炭燒,茫然打擺。
沉浸在莫大的情緒浪潮和生母的懷抱里,顧小燈壓根沒發現一旁的顧琰也起了身,他越過他們把張等晴帶出了房間。
待房間裡只剩下母子二人,安若儀鬆開他,淚眼婆娑地詢問他過往的人生經歷,顧小燈也跟著淚流不止,除了自己是個藥人的身份有所保留,其他的全倒豆子似地說個一乾二淨。
此時一牆之隔的隔壁房間,顧琰同時在質問張等晴。
雙管齊下的套話持續了整個白天,質疑和求證則持續了七天,七天後他的血脈才得到多重證實。
顧小燈自是不知道他們背後的大動干戈,他只是陷在安若儀以慈母為表象的溫柔象里,眼冒金星。
安若儀帶他熟悉此地,鎮北王府占地極大,東邊是極大的園林,叫東林苑,囊括眾多場所:西邊是西昌園,顧家人居住的所在;南邊是府軍和下人的下榻地,叫南棲所;北邊則是縱深的偌大正門前院。
安若儀見他的當天就帶他進了顧家的東林苑居住,顧小燈懵懵地進來一望,震驚到在睡夢中都能發出蛙叫聲。他就沒見過這麼氣派的大宅,在門外看著只是覺得鎮北王府是精緻的貴重,進來了才驚疑於它粗獷的龐大。
東林苑大到有練武場,院落林立,園林如三瓮,池塘如散珠。
安若儀帶他走過流水長亭,進了一座小院落,安排了不少僕婢去伺候他,縱使他擺手說不習慣,僕婢還是安插到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顧小燈只好笑著儘快適應了。他性子疏朗樂天,見識潑天的氣派震驚歸震驚,言行舉止倒也不過分拘謹,他同時敏銳於身邊人的情緒,很快共情到了張等晴的不安。
被安排進新院子裡住的當夜,顧小燈還能和張等晴睡同一張床,他抱著被子和他腦袋挨腦袋,窸窸窣窣地咬耳朵:“哥,你心裡橫五豎六七上八下麼?不會吧不會吧,我虎虎生風的大哥怯了嗎?”
張等晴只笑了下,憂慮不減,打起精神去摸他的腦袋:“我啊,就是心頭一塊石頭掉了下來,沒啥事的,你安全哥就安全,哥現在安心到困了都。”
顧小燈眯著笑眼給擼腦袋:“哥,你要是感覺拘著了、不高興了一定要跟我說哦,你哄我,我會當真的。”
張等晴心裡一軟,踟躕片刻敗下陣來,抖開被子挨過去,用氣聲說話:“小燈,你生父,那個鎮北王,我有點怵他,至於你娘,我覺得她的眼淚和笑容都看不透真喜真悲……”
顧小燈扒拉住他回話:“娘很美很溫柔,倒是那位王爹,他怎麼啦?我還沒怎麼見他哩。”
“他……套我話,他非常非常會套話……問我有關你的事。”
“問我的事也不算套吧?娘也問我以前的生活,除了藥人這事我還在猶豫,其他的有啥我就說啥啦。”
“猶豫得對,一定不要說!”張等晴抱住他,默了默,才輕聲:“不管怎樣,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哥一定守著你,這是我和我爹……欠你的。”
末尾三字說得輕之又輕,顧小燈沒聽清楚,待要再聊,張等晴只抱著他哄他睡覺了。
顧小燈想著下一個晚上再繼續扒拉著他夜聊,然而隔天起來,安若儀來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撫著他的臉微笑著說:“小燈,你是個小大人,不需要別人哄你入睡對不對?”
顧小燈有些茫然,笑道:“娘,我不需要啊,我睡覺很快的,閉上眼咻的一下就睡著了!”
結果當夜他就干躺在大床上發呆,張等晴被僕婢請到了隔壁的房間,不和他同床了。
此後張等晴再沒有和他同睡一張床過。
*
進入顧家的第八天,即是七月十五中元節,顧小燈這天被僕人叫醒,他獨自抱著被子睡眼朦朧地醒來,顧琰和安若儀幾乎和七天前一樣,高貴冷艷地坐在房間裡等他。
顧小燈猛地激靈,天還沒破曉,僕人攙起他麻利地給他穿衣擦臉,半押半推地把他送到鎮北王夫婦面前。
顧小燈有些彆扭:“娘?”
顧琰先開口:“跪下。”
他耳朵一豎:“啊?”
安若儀伸手搭在他肩上,耐心地解釋:“小燈,聽話,跪下。你確實是顧家血脈,既是,就該守規矩,身無功名的子女,在內見到為王的父和為誥命的母,應下跪俯首,口稱父王安好、母妃安康。”
顧小燈臉上空白了幾瞬,待反應過來,自己已被按在了地上,膝蓋觸地一麻,額頭貼地一冷,後頸被一隻大手摁著,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