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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儀被哄著餵下了一勺藥,顧小燈也在一旁鼓勵,鼓勵了三勺後,他的身形就開始變透明了。
安若儀明明看不見他,卻似乎心有靈犀地感應到了,說什麼也不願再服藥,枕面一點一點地被淚水浸濕。
顧小燈無法,他沒有侍過疾,不知道安若儀神志不清時是這個模樣。
他只得圍著病床飄來飄去,指望顧如慧能哄好。但顧如慧似乎也精疲力竭,慢慢放下涼了的藥盞,安靜地守著安若儀,輕啞地說:“母親,請您多一點生志,再多活一些時日吧,您若是這麼早解脫去了,我也不知苟活著有什麼意義了。”
顧小燈聽得心驚,不遠處那個一直無動於衷的玄衣女郎這回動了起來,快步走到病床前,端起那冷藥,面無表情地給安若儀灌了下去。
顧小燈雖覺得這氣度不凡的陌生女郎太過強硬蠻橫,但也覺得事有輕重緩急,喝了藥就好。
他一點也不認同顧如慧口中的死亡即解脫,這算哪門子解脫,不過是生前所有的鬱結攢到最後一刻,自己騙自己放下罷了。鬱結不疏通,死後若有鬼魂那也是執念滿身的,那蕭然死了多少年了,如今不也還是困在經年的鬱結里嗎?
安若儀被灌得猛,禁不住虛弱地咳嗽起來,顧如慧回過神,一邊照顧她一邊推開那玄衣女郎,似乎想斥罵,但又生生咽下,竟轉變成一句恩謝:“多謝陛下。”
顧小燈沒注意到這小插曲,一顆心只專注在嗆咳的安若儀身上,代顧如慧同她說話,兩人逆轉了身份,子為雙親母為稚子一樣:“您好好的,只要身體好,不就有希望等到夙願以償的那一天嗎?您說過您要親眼目睹……噯,您看,您還有好多事沒見證過。”
安若儀艱澀地呢喃道:“小燈。”
顧小燈的時間到了,他的身形已化作透明,將要飄回幻境的前一秒,安若儀那散漫的眼神忽然凝神,焦距定在了他臉上。
但顧小燈就在這時飄走了。
最後一次飄蕩時,顧小燈猶豫了半晌。
顧瑾玉和安若儀他都見到了,最後一次只能是蘇明雅了。
他不清楚還要以什麼心情去見這麼一個人。
戀慕幾年的人,當日白天還言笑晏晏地握著他的手耳鬢廝磨,當夜就能冷酷地把他送到別人手上,再言笑晏晏地同別人一起評斷他相貌,嘲諷他低賤。
他竟然能把變臉功夫修煉得這麼出神入化。
顧小燈想了又想,還是飄了過去。
他飄到一個相當熟悉、又大不相同的地方,他能認出這地方是遵照著廣澤書院裡的竹院所建,只是大了數倍不止,華麗又氣派,優雅又雍容,一如蘇明雅過去帶給人的感覺。
至於現在,不過是一團散發著腐爛氣息的敗絮。
顧小燈飄到蘇明雅身邊時先嚇了一跳——與前面兩人不同,蘇明雅不是在服用他的藥,而是在放血。
這清幽雅致的裡屋里只有蘇明雅一個人,沒有點燈,沒有開窗,但有一架晶瑩剔透的新的水晶缸,裝在裡面的海月水母悠悠地浮動,不時發出一縷微光,如此微薄地支撐成這偌大寶地的深夜光源。
蘇明雅安靜地坐在小桌前,垂著一隻左手獨坐,鮮血從手腕上的一道口子緩慢但不停地滴落,地上已有了一小攤血泊。
他還有呼吸,眼睛也沒有閉上,看著不像是神智不清的樣子。
顧小燈看不懂,更不明白他在做什麼,為什麼這麼放任著身體裡的血流走。
這很傷身。
他曾經在私下裡悄悄餵了這個人兩年的藥血,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身體調養得脫離了天生病弱導致的危弱,脫離了哮症不定時發作的窒息。而一具康健的身體本就是蘇明雅的願望,他也確實珍惜來之不易的康健,可眼下是在做什麼?顧小燈一點也不懂自毀根基。
難道蘇明雅是被什麼歹人弄傷了,一時叫不到僕從,腦子沒反應過來,才呆滯在這兒任由放血?
顧小燈杵到角落裡,想了一堆最蠢的可能性,仍舊無法解釋蘇明雅為何連最簡單的傷口包紮都不做。
正想著,微光中的蘇明雅忽然低低地開了口。
“小燈。”
顧小燈歪著腦袋望去,不太確定蘇明雅能不能看到他。
他只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飄著。
“你怎麼這樣傻。”
蘇明雅忽然輕聲說著。
顧小燈不太贊同,心想,連一道小口子都不懂得包紮的混帳有什麼資格說他?
罷了,送出去的東西潑出去的水,蘇明雅要怎麼處置那是他的事。
顧小燈飄過來是想看一眼蘇明雅是死是活,既然他看起來不像蹬腿的樣子,那就算了。
他閉上眼試著和蕭然溝通,沒有等到蕭然拉他回去,他主動提前飄走了。
他沒想同蘇明雅吭一個字的聲,即便蘇明雅很可能聽不到。
*
這四次飄蕩,在顧小燈感受到的時間流速里,不過就是一刻鐘的功夫。蕭然沒有告知他飄去的時間點是何時,他也沒有意識到幻境一秒,現世過了幾時。
包括待在幻境中的所有時間,在他的感受里,不過就是度過了一個怪異的上午或下午。
陽光明媚,他得奇遇,恍如小憩的小夢。
蕭然重複著用落花堆人偶、人偶散成花的循環活計,他大概是知道了顧小燈是個話嘮,而要堵住一個笨笨小話嘮的嘴,最好的辦法就是嘮過他,牽著他的話題,避開一些無需再提的致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