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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久了?三十年?那麼遙遠的事,原來也可以這樣清晰再現。
有些事,你以為已經淡忘了,其實早已在心頭一角安營扎塞。
繪理剛去世的時候,因為悲痛,他連覺都很少睡,又不要說做夢;到後來,越是急著要夢到,魂魄越是來得飄渺,常常是驚鴻一瞥的淡淡身影,便足夠讓他在醒來時唏噓不已。
這人間最殘忍的思念便是在愛戀最濃時死去,還留下一個今生都難以記卻的牽掛:一個孩子。
偏偏這孩子還擁有與她肖似的唇型,一樣優雅而溫和的個性,他生命的每一分鐘落在祁德隆的眼中都是甜蜜的折磨。他怎可以與她這麼像,他怎可以與他一點都不像,這孩子,偷了他母親的生命的活下來,憑什麼還要奢求快樂?
“這孩子,替我好好照顧他,畢竟他是無辜的,就看在,他是我的孩子……”
氣息奄奄,香魂渺渺。
祁德隆閉目,渾濁的淚水從眼眶中流下來,這麼多年了,他居然就這樣忘記了繪理留給他的最後的囑託。這麼多年來,他想要贖罪,他一日一日被悔恨燒灼,他便拉了那孩子一起下火海。
他想要給自己豎立一個可以恨的目標,這樣他的痛就會少一些,而更重要的是,這孩子從沒有一日看到過他母親鮮活的容顏,卻擁有著與她酷似的笑容,那樣優雅而溫暖的笑容……
當繪理已經不在,最愛的人已經離去了,他憑什麼,可以像繪理那樣笑。
“隆,我是真的有愛上你……就算天照大神來制問我,我也應該可以坦然了……”
“這孩子,替我好好照顧他,畢竟他是無辜的,就看在,他是我的孩子……”
“繪理……”祁德隆喃喃自語。
我這是在做什麼?
如果繪理還在世,可會樂見這樣的父子攻伐?
她明亮的眼睛一定會飽含淚水,充滿慈悲與憐憫。
“其實,他一直都很好,不愧是你的兒子……”祁德隆仰天長嘆。
三十年,三十年來祁德隆這把狂刀失了刀鞘,一路猛烈的燃燒著,一路衝殺。如今終於站定下來,褪去了火焰的烈紅,露青色玄鐵的底子,才發現早已傷痕累累。
“其實,我早就累了,好累!”
如果你還在世,我們應該早就已經退休了吧!
你嚮往加勒比海的陽光,我答應過你,老來要去買座小島。
三十年,祁德隆第一次聽見清早的蟲唱,如此清新,沁人心脾。
這些年他錯過太多,守著的,卻都是些不重要的。
祁德隆低頭,無意中看到手腕上一道凝固的細細血痕,不覺愣了半晌,只是回想半天也沒想明白是怎麼傷著的。
“看來果然是老了啊。”那聲嘆息里,有一種烈焰成灰後的悵然。
像是有什麼疾病在傳染,那天早上祁宅的大半守衛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覺得頭暈腦漲,腰酸腿痛。好在原來火山爆發著的自家老大不知怎麼的熄了火,祁宅呈現出一種長久未見的,停滯般的安靜。
接下來的日子裡,一連串的變故令所有人都瞠目,先是祁德隆與他多年的左膀右臂在祁家大宅里惡聲口角繼而大打出手,賓主不歡而散。隨後工潮領袖之一的方同被曝銀行帳戶上多出巨額數字,商業罪案科正式介入調查,而更離奇的是,工潮的另一位幕後策劃人林玉琰,竟莫明其妙的在數百人面前衝進快車道與一輛卡車正面相撞,重傷入院。
一時間輿論大嘩,狗仔們豎起了鼻尖,寫手們調轉了筆尖,大家都在等著看這場活生生的豪門悲喜劇,更兼得各式密聞滿天飛舞端得是熱辣驚悚,猛暴刺激;好萊塢的大片也不過如此。
然而等了幾日風平浪靜的日子,誰都以為這是暴風雨之前最後的平靜,祁家老爺子忽然高調宣布要將名下所有的股票全權委託祁祁紹庭代管,而他要去加勒比海買個小島,退休去了。
這像是一場晴天霹靂震得所有人面面相覷,等著看好戲的失了彩頭,想做漁夫看鷸蚌相爭的更是痛心疾首。
連祁紹庭自己也是疑惑,不知道這次老爺子又搞什麼花樣,直到正式的律師函送到才算是放下心來。可是看身邊的死黨一派歡欣鼓舞的擊掌慶祝,心裡卻是沒來由的覺得空,嘴唇都在發木。
“你背著一千斤走了一萬里,忽然間肩上空了,可還知道悲喜?”祁紹庭忽然聽到身後一個聲音低低輕誦,心中喀的一聲響,眼眶已經發熱。
轉過頭去看,夜未央的臉依舊平靜如玉:“那時候你讓我等你,就是等得這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