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 何處相似?
——怎麼死的還不一定?
「這話是……什麼意思?」許明時一時怔住。
是他想的那樣嗎?
可鑑於這想法太過禽獸不如,他還是再往下聽聽吧。
「再過幾日,皇帝欽點其入中書省的聖旨必然就會頒下,而若待他入中書省後,他母親突然病逝,到時會如何?」
「……」
許明時頓時覺得後背升起寒意。
果然是他想的那樣?
若是入中書省後家中母親病逝,便需丁憂三年……
即便皇上再看重,可中書舍人官職低微,破例奪情是沒有理由的,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相較之下,自然是現在死,來得更加『合算』。」許明意望著不遠處箭靶上的紅心說道:「況且,賈氏的神智似乎也有些糊塗了,難保不會說出他以往做過的那些見不得光之事——」
這一刻,她突然想到占雲嬌了。
先前占雲嬌突然改了供詞,供出了夏曦,她只當占雲嬌是被紀家說服了……
現下想來,說服她的,應當是她的親兄長。
可即便是親兄長,又怎樣才能說服一個即將要背上重罪的人呢?
且當日在堂上,占雲嬌的狀態稱得上積極配合,仿佛對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流放之刑半點不懼。
為此,她還曾讓人特意暗中盯緊了後續流放之事,是想著或許可以藉此抓住紀修的一個把柄。
但在占雲嬌被流放的路上,任何意外都沒有發生。
沒有人救走她,也沒有人換走她。
而現下,她總算是想明白真正騙了占雲嬌的人究竟是誰了……
有些人爭權奪利,想儘量站得更高些,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光耀家中,讓至親過上更好的日子。
可占雲竹不同——
他仿佛天生就只是為利益而生的,自私到可以為了權力地位,利用一切人和物,而但凡阻礙他前行的,即便是親生母親也會成為他逐利路上血淋淋的犧牲品。
哪怕猜到了,可許明時此時依舊陷入了巨大的認知震驚當中,久久無法回神。
許明意已向朱秀問道:「可有近身探查過賈氏的死因?」
「占雲竹身邊有護衛在,屬下起初只能遠遠守著,後面人越來越多,屬下才得以趁亂混了進去,而占雲竹一直跪守於床邊,屬下依舊無法近身仔細查探。」
朱秀推測著道:「但從當時那間屋內的情形來看,賈氏之所以能死得毫無動靜,不見外傷,想來多半是在被人拿被子棉枕等物悶死的。」
他能得以見到賈氏的屍身,已經是沾到了那些打著弔喪的名義前去看熱鬧的左鄰右舍們的光。
見自家姑娘蹙眉思索著,片刻後,朱秀又道:「這種事情,若非有人親眼看到,便無法證明。」
許明意抿直了嘴角。
她自然也知道。
同扼住脖頸不同,以軟物捂住口鼻使人窒息而亡,面上幾乎不會留下什麼明顯損傷,而即便設法以此事引起議論,仵作可以驗明賈氏乃是窒息而死,可她並非身體康健之人無故窒息,而是本就患病多時,據說還有肺病,咳嗽喘息本就不順暢……
更不必提,占雲竹行事謹慎,守在賈氏屍身前多時,必然早已將痕跡盡數掩蓋。
故而,若想藉此於明面上來對付占雲竹,顯然是行不通的。
「還是要讓人繼續盯一盯。」許明意仍是交待道。
即便現下看來此事好像沒什麼用處,但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甚至有些事情,若是用在了合適的地方與合適的時機上,有時是不需要多麼充足的證據便能達到目的的……
所以,還是先查著吧。
朱秀不疑有它地應下。
此時,少女從一旁的箭壺中取了一支箭,搭在弦上拉開了弓——
少女側立著的身形筆直,神態專注的臉上一雙眼睛微微眯起。
須臾後,羽箭離弦,破風沖向箭靶的方向,穩穩紮入紅心之中。
……
天色漸漸暗下。
即便天氣早已經暖了起來,城南巷中的雪聲茶樓,生意卻依舊慘澹。
生意慘澹的雪聲茶樓內,此時的氣氛很有些古怪。
世孫今日帶了客人過來。
這客人不是旁人,而正是鎮國公本人!
想到這位彪悍勇猛的將軍同自家王爺之間的恩怨糾葛,茶樓眾人不禁心情複雜——這跟把敵人帶進了自家營帳里有什麼區別?
且這位許將軍也不是吃素的,剛踏進他們茶樓,同他們打了個照面,那眼中便已經透露出了「這座茶樓有點意思」的深意。
這事若叫王爺知道,還不得氣得把鬍子都捋掉一大把?
於眾人中,壽明可謂是最平靜也是最熱情的那一個了。
鎮國公府嘛,他可是很喜歡的。
且日後說不定就是一家人了呢。
跑前跑後忙活的壽明,此時提著食盒「噔噔噔」上了樓。
二樓點著燈,吳恙同鎮國公坐在臨窗的位置正喝茶。
壽明上前笑著行了禮,將兩隻食盒中熱騰騰的飯菜擺在了桌上。
飯菜是小七趕去狀元樓買回來的,來回騎著馬,片刻都沒敢耽擱。
鎮國公嘗了一口,還算滿意地點頭。
在行宮中,他同吳家小子約好了回城後狀元樓見,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二人一起公然吃飯不太合適。
狀元樓人多眼雜,他一進去必然就要被認出來。
若吳家小子也被認出,定又會惹出不必要的傳言和麻煩來。
倒也想過喬裝打扮一番,吳家小子倒是好說,可他這般威風凜凜,出眾的氣質又哪裡是換身打扮就能掩蓋得住的?那不是自欺欺人嗎?
於是,這小子就提議帶他來到了這偏僻冷清的茶樓里。
這時,壽明提著酒壺要給二人斟酒,卻見自家世孫及時伸出了手,將酒壺接了過去。
吳恙親自替鎮國公倒了酒,語氣恭謹地道:「晚輩敬國公——」
少年人態度如此,鎮國公心中十分受用,含笑將酒飲下。
吳恙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見少年神態從容,鎮國公隨口問道:「吳世孫的酒量如何?」
這句話,瞬間將吳恙拉回到了寧陽城外溫泉山莊的那一晚……
那一晚,昭昭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他回答得十分從容自信。
可結果卻有些出乎意料。
那時是他對自己的酒量沒有一個清楚的認知,現下知道了,便如實道:「晚輩酒量欠佳,還請國公見諒。」
「怎麼,家中管得嚴,素日裡甚少沾酒?」鎮國公問。
「這倒不是,應是晚輩天賦欠缺之故。」
鎮國公「哦」了一聲。
他還以為是吳竣那老傢伙什麼都管,想藉機諷刺那老傢伙幾句呢,可惜了。
「依晚輩酒量,怕是難以讓國公盡興。」吳恙對此顯然早有安排:「但這茶樓中的帳房先生酒量尚可,且談吐風趣不俗,或可一陪。」
聽他似乎並不掩飾這茶樓是他自家產業,拉帳房先生做陪客,鎮國公看他一眼,道:「找外人作甚,說的老夫好像為得就是饞你這點兒酒似得,老夫想喝酒,什麼時候喝不得?」
面對率性的老人,吳恙含笑道:「國公所言極是,是晚輩多慮了。」
而鎮國公自然不會為了這份「多慮」而生氣,他並非分不清好歹的人,也明白少年周到的用意。
見少年又將空了的酒杯斟滿,鎮國公端起,道:「老夫也敬你一杯,為我那孫兒之事——」
「國公客氣了。」
吳恙將酒杯端起,位置相對低了些許。
「日後你若有事需要老夫幫忙,也盡可開口。」鎮國公放下酒杯,直截了當道:「但只限於你我之間,同你祖父有關的,老夫可不管。」
吳恙應了聲「是」。
畢竟他日後也確實有一件事情需要許將軍幫忙點頭……
而這件事,的確也同他家中祖父無關。
「將酒壺撤了,換茶吧。」鎮國公向伺候在一旁的壽明說道。
吳恙不由問道:「國公不吃酒了?」
鎮國公不以為意地道:「喝茶也一樣。」
他可不是那種欺負晚輩的壞老頭子。
且年輕人少喝些酒也是好事。
受夠了家中次子成日渾渾噩噩的熊樣,老人現下看著面前清醒清爽的年輕人愈發覺得順眼異常——這才像個人樣兒嘛!
於是,原本約定好的一場酒局,便成了一老一少相對而坐,吃菜談天。
吳恙自幼有著食不言的規矩在,但面對不拘小節的老人,也很自然地便轉換了狀態,仿佛一貫如此。
留意著這些細節的鎮國公內心十分舒適。
他至今還記得在軍營中條件有限,吳竣因為嫌他話多,遂黑著臉堅持要自己單桌用飯的事情。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習慣,這無可厚非。
但當你同一個人真正槓上的時候,難免就哪兒哪兒都不順眼了。
這一頓飯,即便雙方皆有在無聲遷就對方的習慣,但依舊是在輕鬆愉悅默契的氣氛下度過。
吳恙甚至還覺得莫名有幾分溫馨之感。
他從未同哪個長輩如此隨意地吃過飯。
碗碟被撤下,換成了新鮮的時令瓜果小碟和熱茶。
「這段時日,國公還須多加當心。」壽明等人皆退了下去,閒談間,吳恙提醒著說道。
鎮國公喝了口茶,道:「沒有哪一日是敢放鬆警惕的。」
但那晚他調動許家軍的事情,必然傳到了皇帝耳中,現下確實需要尤為當心些,以防皇帝突然發瘋。
「國公一貫警醒,自然是好事。」吳恙道:「尤其是燕王再有十餘日便要進京了——」
鎮國公微一點頭。
「此等關頭,的確不可掉以輕心。你祖父不在京中,你與世子來日同燕王碰面時,亦要多加留意著分寸。」
他與吳竣固然不合,但最多是盼著對方早日禿頭,出門摔個狗啃泥,而絕非是想看對方家中出大事遭大殃的那種。
且面前的少年可是他看中的未來孫女婿呢。
聽得老人善意的叮囑,吳恙認真應下。
「說起燕王,可是你的嫡親姑丈……」心知這茶樓的不尋常,不必擔心隔牆有耳,鎮國公說起話來也更少了避諱:「但算一算你的年紀,應當是從未見過這位姑丈的吧?」
「是,晚輩乃慶明元年生人,比昭——咳,比許姑娘長了一歲。」
鎮國公看了少年一眼,全當沒聽到對方喊漏嘴的那個字,繼續說道:「說起來,老夫倒覺得你與你這位姑丈有些相像之處。」
這自是一句閒談。
卻讓吳恙聽得微微一愣,突然就想到了寧陽定南王府中,他那已故長姑母的棲真院中掛著的那幅畫像。
他與長姑母也很有些相似之處。
看向面前的老人,吳恙不禁問道:「不知晚輩與燕王相似在何處?」
難道說,這位燕王殿下與他長姑母竟還有著傳聞中的夫妻相不成?
「真若說像的話,實則單看五官並無相似之處。」鎮國公道:「老夫也說不清,想來或許是氣場相似——」
想了想,卻又搖頭:「也不是……燕王年輕時的性情比你要張揚些,不是同人摔跤便是比劍,要麼就是合計著要怎麼偷襲敵營……」
而面前的少年身上世家子弟的清貴之氣尤為矚目。
他心中第一次出現二人相似的感覺,是那日在林中狩獵,當時他只當作是二人皆是騎射出色的少年人之間的相似。
但後來偶然想起,又覺得沒那麼簡單。
所以此時才會同吳恙提了提。
可現下真要他說,偏又說不明白。
見老人皺著眉頭苦思冥想的模樣,吳恙笑笑道:「待燕王入京後,當面見到了人,國公或許便能想起來了。」
鎮國公卻搖了搖頭,道:「整整十八年了,那得看他如今變了多少了……」
十八年了。
當今皇上在位十八年。
燕王離京就藩,駐守北地十八年。
而他,今年十八歲。
那一年,還真是發生了許多事。
對了,他的長姑母,前燕王妃似乎也是在那一年離世的……
吳恙吃了口茶,眼底隱隱浮現思索之色。
後院中,餓得肚子咕咕叫的莫先生又朝二樓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等一晚上了。
且方才見飯菜都撤了,這酒究竟還要不要他來陪了?
他本還打算今晚要豁出去大幹一場,哪怕是割掉頭直接往肚子裡灌,也要把鎮國公灌個酩酊大醉,好替他們王爺扳回一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