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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1 發落

    話至此處,女孩子聲音微微一頓,才道:「只是最終如何決定,陛下只需聽從內心。」

    此事單論對錯,固然再簡單不過,無非是做錯事承擔後果而已。

    可她和吳恙誰也沒料到,在一件驚馬之事的背後,竟會牽扯出如此之多的隱情與秘密——

    海氏本非真正的海氏,永嘉公主也非真正的公主,而從始至終知曉著這一切的申氏從未將真相告知過女兒……

    這一條條線交錯著,造就了不同的性情,也改變了太多人的人生軌跡。

    因此,陛下扮演的角色也愈發複雜。

    關於此事要如何處置,或比親生女兒還要更難把握權衡。

    昭真帝聽懂了女孩子的言下之意,這其中有勸慰,有設身處地的共情,亦有自身強大無懼瑣屑手段之下的坦然。

    這個孩子的目光,早就看向了更廣闊之處,並有著足以與眼界相匹配的能力。

    這是他一早便看到的。

    也因此,他早已認定了這個女孩子的天地不該只拘於後宅。

    轉瞬之間,昭真帝所思良多,他眼底含了些笑意看著女孩子,點頭道:「昭昭的意思,朕明白了。」

    太后在旁也微微彎起嘴角。

    越是好孩子,越需要被善待——這一條同樣也是要明白的。

    「所幸你還不算太糊塗。」太后看一眼兒子,感嘆道:「明白自己腦子不夠用,且知道不能瞞著哀家。」

    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著眼戰場與朝堂,於後宅之事上有所忽略便成了常態,但常態不意味著就是對的——人心歷來最難把控,稍有不慎便足以釀成大禍。

    內宅與後宮的爭亂之禍,自古以來,多少先例擺在這裡。

    她已然瞧出了申氏的心思,故才提醒定辰早日將此事了結,以免日後傷人傷己。

    可她還是沒看透,這申氏非但起了心思,心中更是早已瘋魔了。

    今次是下藥,養蠱,無論是否得手,一旦有了不顧他人性命之舉,待來日求而不得,陷入更加瘋狂的境地便是遲早之事。

    今日誤打誤撞,徹底揭發了對方的手段,倒也算是一樁好事,總好過留有餘地之下,日後再鬧出更大的禍端來。

    既已現了形,那便不可能再留給對方生事的機會。

    做母親的如此,當女兒的亦是。

    這一點,無需她多言,她相信定辰心中自有分寸在,她這兒子有時雖木了些,但該決斷時一貫也不會拖泥帶水。

    昭真帝笑著點頭:「是,母后說得極是,這個家還須有您坐鎮才行。」

    「我這把年紀了,還能管你幾年?」太后拉起一旁女孩子的手,道:「日後還得看昭昭的——」

    說著,同未來孫媳交待道:「他們謝家的男人,多少都有些傻的!沒法子,祖上的根兒便是如此……往後可得辛苦你多教著些了。」

    昭真帝很認真地點頭,拍了拍兒子的肩:「聽著了吧?傻些不當緊,只需聽媳婦兒的話。」

    少年人很從容地點了頭。

    縱然沒覺得自己傻,但聽媳婦的話這一點他是十分贊成的。

    一家人邊走著,邊說著或正經或玩笑的話。

    「回京之後,宮中里里外外還需仔細查一查,今日瞧見的且是帶了出來的,你又有心疾在身,可不能馬虎大意了去……」

    「母后提醒得是,兒子定會詳查。」

    「……」

    相互交待罷一切,幾人在前方分道而行,謝無恙陪著許明意往住處而去。

    「手可還疼了?」謝無恙握起許明意的手腕,她雙手掌心被韁繩磨破,此時纏著傷布在。

    「小傷而已,你不提我倒忘了。」許明意轉而問他:「你呢?背上的傷可要緊嗎?」

    今日自狩獵場回來之後,她便沒能見得著他的人影。

    他忙著親自帶人追查驚馬之事,想必也無暇顧及身上的傷。

    「鄭太醫看罷了,只是些皮外傷,我無妨,只是叫你受驚了。」他握著她手腕的力氣微重了些許,想到今日山中的情形,他仍有些後怕自責。

    本可以更謹慎一些的,此類可避免之事,今後再不會發生第二次——少年在心底保證著。

    像是察覺到他的心思,女孩子道:「受驚談不上,我才沒怕呢。」

    不過,百密一疏是難免,吃一塹長一智也是應當的。

    記下這個教訓就是。

    她看著前方小徑上的月色,忽而有些感慨道:「陛下待元獻皇后當真長情……」

    在此之前,她當真沒想到,海氏是假的,連唯一的公主也是假的。

    若說之前是因防備心重,不願讓不明用心者近身,可前不久有大臣提議充實後宮,也被四兩撥千斤地拒絕了。

    真論起來,陛下如今尚值壯年,餘生還有很久的路要走。

    但這是陛下的選擇,人能夠選擇自己想做的事,總還是好的。

    只是,長情之人永失所愛,長墜孤寂,又難免總叫人覺得這份遺憾實在太過沉重。

    尤其元獻皇后又是為人所害……

    正如上一世,她失去了家人之後,心中無一日不在煎熬,甚至是自責,自責為何只自己還活著卻未能救下他們——

    但她是幸運的,她莫名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

    所以,她忍不住想——若陛下也能重回元獻皇后出事之前,他定也會竭盡全力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吧?

    答案是肯定的,但終究誰也無法參透前世今生輪迴的奧秘。

    他們所能做的,只是著眼於眼前與日後,過好每一日,不辜負身邊之人,儘可能地保護好他們。

    少年少女在月色下挽手低語,帶著滿心感慨與所悟,慢慢向前走著。

    星月隱去,夜色漸淺。

    窗欞外滿目霧藍,天光將開未開之際,有僕從叩響了東陽王的房門。

    東陽王本就正準備起身,聽得這聲叩門,隨口應道:「進來。」

    說話間,下了床披衣。

    那僕從快步走了進來,卻是稟道:「王爺,陛下到了。」

    陛下?

    天還沒亮呢。

    老爺子有些意外,卻也大致猜到了來意,邊穿衣邊往迎了出去。

    「特意算著時辰來的,想著將軍應當是要起身了。」等在廊下的昭真帝走上前,卻是抬手便朝東陽王長施一禮:「定辰此行,是為向將軍賠罪而來。」

    東陽王忙扶住他一隻手臂,低嘆了口氣,道:「陛下不必如此,且進來說話吧。」

    昨晚之事,他已經聽孫女說了。

    孫女來時,太子也跟來了,頭一句話亦是同他賠罪。

    昭真帝聽聞此事有些感慨——他天不亮便過來,只當夠早的了,不料還是被自家臭小子搶了先。

    不過轉念一想,娶媳婦麼,在積極誠懇這件事上,務必是得沖在最前頭的。

    昭真帝與東陽王於房中長談許久。

    昭真帝的想法一直很明確,事情既發生了,有失察不足之處便要認,一則有過認過是乃情理之中,二則他不想因此與將軍之間生出隔閡來。

    於他而言,將軍是國之脊樑,亦是知己老師,乃至家人。

    故而,此事當如此,日後諸事亦如是。

    ……

    同一刻,永嘉公主的住處內,正有一道冷怒的聲音響起。

    「讓開,我要去見父皇!」

    徹夜未眠的永嘉公主雙眸通紅,唇色發白,正滿眼怒氣地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婢女。

    「陛下交待了,要婢子們務必要看好公主。」

    「我自會去同父皇說明,如何也輪不到你來攔著本宮!快滾開!」

    永嘉公主厲聲呵斥著,卻見那婢女依舊面無表情地擋在那裡,胸中怒氣翻湧,抬手便要一記耳光甩過去。

    然而手掌尚未來到那侍女面前,便被對方扼住了手腕。

    「你……!」永嘉公主不可置信地看著反抗的侍女,偏生手腕竟被對方製得死死地。

    她第一次真正知道,原來這些隨手便可捻死的螻蟻,竟也有足以同她反抗的力氣。

    那侍女第一次如此直視著她,眼裡再不見了往日的瑟縮恐懼:「『公主』還是消停些吧,若再這般鬧下去,只怕是要將陛下最後的一絲心軟也給磨沒了。」

    昨晚是她陪著「公主」去的皇后娘娘那裡,是以都發生了什麼,她再清楚不過。

    至於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怕是只有這位公主殿下還不肯看清吧。

    「本宮看你是找死!」永嘉公主大力地抽回手腕,當即就沉聲朝外面喊道:「來人,將這犯上僭越的賤婢拖下去杖死!」

    聽到了昨晚之事又如何,殺了滅口便是!

    這個蠢貨難道當真以為父皇會為了一個許明意而動她嗎?

    至於那件事……

    皇室顏面何其重要,這些上躥下跳的蠢東西怎麼可能明白!

    然而當下無論她如何喊,都已無人回應她。

    直到一名內監腳步匆匆而來,卻是道:「陛下口諭,即刻啟程回京。」

    永嘉公主渾身一僵。

    回京?

    狩獵還有兩日,父皇竟要直接啟程回京?

    在此關頭,這顯然意味著不妙——

    取消狩獵,必然會引起諸多猜測……父皇這麼做,莫非是根本不打算遮下此事嗎?!

    此舉的確引發了諸多猜想議論。

    昨晚得知了具體之人,縱然未敢聲張,卻也因皇后住處與永嘉公主鬧出的動靜,而多少有些風聲傳了出去。

    回京的途中,於異樣的氣氛中,大多數人皆已隱隱意識到,這怕是已經不僅僅只是許家姑娘驚馬之事那般簡單……

    回到宮中便被下令禁足的永嘉公主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

    想到最壞的可能,女孩子自榻中猛然起身,自顧搖頭喃喃自語:「不,不會的……」

    怎也不至於的!

    還是那句話,天家顏面不可有損,無論是母后沾染巫蠱之術,還是她的身世,或是她策劃驚馬之事……這隨便哪一件,都不可能宣揚出去!

    況且,父皇待她不可能沒有一絲父女之情的!

    只要她表現得懂事些,聽話些,可憐些,安靜一段時日……父皇便不可能捨得重罰她!

    但她這一想法尚未來得及一一實施,便有一道聖旨送到了玉粹宮內……

    比這道聖旨更早些的,是送到玉坤宮的那一道。

    這兩道發落的聖旨,來得極快,也傳開得極快。

    皇后海氏暗中以巫蠱禁忌之術密謀對皇上不利,此事敗露,人證物證俱在,被廢去後位;

    永嘉公主於秋狩之際設計驚馬之事,險些傷及許家姑娘性命,實乃用心險惡,品行不端,性情乖戾,且屢傷宮人,今貶為縣主,送往密州思過;

    且還有一條——

    那道貶其為縣主的聖旨之上,尚有一言為:「永嘉非朕親生,實乃當年於密州認下之義女,念其尚且年幼,仍准食縣主祿,賜地密州齊鄖縣,日後長居於此,永不得歸京。」

    所以……這位公主殿下,竟不是陛下的親生女兒!

    此事在京中激起了千層浪。

    策劃驚馬之事……

    義女…

    巫蠱厭勝之術……

    簡直處處都是值得細思深究的重點!

    隨便扯一條,都能單獨寫出一部話本子的那種!

    上至官宦權貴,下到黎民百姓,一時間只覺得仿佛置身瓜田之內,眼花繚亂之下,完全不知從何吃起。

    但朝堂之上,卻是異樣的安靜,並無人多嘴過問此事。

    皇上尚是燕王之時,於密州之地的處境如何不必多言,這所謂的義女之說,無論是拿來迷惑廢帝的權宜之計,還是陛下愛惜顏面不肯承認頭上帶綠的事實……總之皆是不宜多提的。

    總歸只是位縣主而已。

    玉粹宮中,永嘉公主,現下當稱其為齊鄖縣主——手中攥著一把紅繩剪刀,正於寢殿之內焦灼無比地來回走著。

    直到一道內監的高唱聲傳入殿中。

    「陛下駕到——」

    齊鄖縣主猛地抬頭。

    父皇來了!

    父皇果然還是來了!

    女孩子快步迎上前去,哽咽著道:「桑兒就知道父皇一定會來!」

    果然,只要她以死相要挾,父皇便還是會來見她的!

    父皇捨不得她死,父皇還是在意她的……那她就還有機會留下!

    「莫要做傻事了,朕已將一切安排妥當,三日之後,便會有人送你與你母親回密州。」昭真帝看著面前滿眼淚水的女孩子,微微嘆了口氣,道:「你還年輕,回到密州之後,好生思過,便還有改正回頭的機會。」

    「不……我不要回密州,我還要留在父皇身邊盡孝!」齊鄖縣主哭著跪了下去:「父皇,桑兒真的知錯了……現如今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再不會有那些妄想了!我只想留在父皇身邊,報答父皇的養育之恩!」

    反正她還是父皇的「義女」!

    縱然父皇選擇說破了她的身份,可只要還能留在京中,那她便還有翻身的機會……

    不能再做公主也並非就只能屈居於人下,兄長不再是兄長,而往後的路還那麼長,她不可能一直輸,只要她有足夠的耐心,說不定……

    說不定有朝一日她能站在最高處!

    總而言之,她一定要留下來!

    一旦離開京城,她就什麼機會都沒有了!

    她不管母親會不會被送回密州,但她絕不要回去!

    昭真帝看著女孩子那雙翻湧不止的眼睛,緩聲道:「桑兒,聖旨已下,此乃你我父女最後一次相見,今日朕言盡於此,日後你且好自為之吧。」

    在已知對方毫無悔改之心的前提之下,心軟放縱,同樣是在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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