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7 原原本本說一遍
「一群難民中,有一名六七十歲的老翁,捧著只有豁口的瓷碗來到我面前,奇怪得是他不喝粥,卻只是瞪大雙眼緊緊盯著我看……我問他,老人家可是哪裡不適,他激動著磕磕絆絆地問我可是吳家二公子,不待我回答,又說我同我的母親、不,是我的生母,生得極像。」
吳景令緩聲道:「我心想,我已故的生母白姨娘,不過只是夫人的陪嫁丫鬟,怎會識得這名老翁?後來我才知,這老翁原是宮中逃出的太監……再到後來,我外出遊歷之時,他帶我從密道悄悄潛進了幽州的皇陵……皇陵中,葬有大盛先帝之女,也是那時,我見到了那位帝姬生前的畫像……」
「姨娘走時,我已有八歲余,自認對她的模樣記得還算清晰。那畫上之人,的確與她一模一樣。回到寧陽之後,我於府中暗查姨娘生前之事,卻一無所得,便是連姨娘的一張畫像也尋不到了……就仿佛這世上從未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過一樣。」
吳景令看著定南王:「若她當真只是一名尋常妾室,因何與她有關的一切,會於其死後消失得如此乾淨?越是如此,是否便越可見此中有蹊蹺?再到後來,越來越多的證據、及那些眾人皆知的往事一一擺在我面前,我才得以確信,我的生母,她的的確確正是大盛朝的寶慶帝姬!」
前朝帝姬?!
吳恙頗為意外。
縱然對二叔的動機多有猜測,但他尚且從未往這上面想過……
吳然更是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就攥緊了自家二哥的衣袖。
吳景明因震驚而陷入往事中,略有幾分恍惚之感。
二弟的生母白姨娘……
他是有些印象在的。
眾人皆知那是他母親的陪嫁丫鬟,生前一直獨居一院,似乎因身體不好而甚少於人前出現……
二弟八歲那年,這位白姨娘久病而故……
他記得那一年,大盛朝的昭仁帝於幽州駕崩,其皇后殉身相隨,彼時時局已經大亂,各地亂軍四起,又因昭仁帝無後,大盛朝就此徹底走向衰亡……
吳家雖不曾立於危牆之下,卻也一貫與政事緊密相連,這樣重要的節點,他身為吳家子弟自然是有印象。
也因此,他清楚地記得白姨娘是與昭仁帝後同年去世的……
可若白姨娘當真是昭仁帝之女,寶慶帝姬——那又為何會以他母親陪嫁丫鬟的身份成了父親的妾室?!
「父親……二弟所言,當真是實情嗎?」吳景明神色驚異地問。
按說這本是上一輩父親的私事,他身為人子不該多作過問……
可二弟當真是前朝皇室血脈嗎?
大盛朝未衰落前,民風開化,的確是有過皇帝若無子,可著帝姬繼位的先例。
定南王沒有理會長子的問題,只是看著吳景令,問:「你便不曾想過,那名老太監是騙你的,這一切都只是一場騙局,不過是有人看準了你不甘居人下的心性,與吳家子的身份,想利用你來成事嗎?」
吳景令臉色一變:「是真是假,我且還分得清楚!」
說著,視線緊緊釘在老人的臉上:「倒是父親,竟是連承認都不敢嗎?」
定南王看了他片刻,道:「不過一樁舊事而已,我有何不敢承認之處——我只是想告訴你,此事即便是假的,你亦同樣會被蒙蔽利用!」
吳景明聽出了重點。
——『「即便」是假的』?
所以……的確是真的!
「因為這個身份的出現,給了你一個宣洩的出口,你願意相信它是真的,縱然沒有證據,你也依然會選擇相信。」定南王的視線里有冷意,也有看穿一切後的失望:「真假於你有言並不重要,你亦不在意是否會遭人利用,重要的是有了這個所謂帝姬之子的身份,你便不再是你眼中卑微的吳家庶子,這個身份足以填補你缺失的自尊,也讓你終於有了豢養野心的名目!」
「可你是否想過,前朝帝姬之子又如何?前朝宗室血脈不止你一人,前朝衰落乃是氣數已盡,同謝氏無關,同天下人無關!這個身份,也並非就是你弒父弒兄,殺害血親晚輩,企圖禍亂天下的理由!」
這番話叫吳景令眼眶泛紅,聲音也因過分激動而帶上了顫意:「沒錯,你說得對,我根本不在乎被利用!而那些想要利用我的人,這些年也皆被我除去了!沒人能利用得了我!但你有一點說錯了,大錯特錯!——我非是在禍亂天下,這天下患病久矣,必須要破而後立,由我來重建公正秩序!」
他初得知真相時,大盛朝還不能被稱之為前朝,尚有幾名宗室子弟於亂中爭奪帝位,但皆是勢微。
那名老太監暗中和他說,要靜觀其變。
他便一直等著……
於是便等到了謝家取而代之,大盛滅,大慶立。
他眼看著這萬里江山下,百姓皆為不公所困,愈發覺得這世道必須要有人來肅清!
而他,就是那個名正言順的人——
看著那眼中隱有幾分瘋狂之色的人,吳恙問道:「二叔可曾想過,如今天下百姓,相較於你口中的公正二字,他們更需要的是什麼嗎?」
吳景令轉回頭緊緊看著他。
「他們現下需要的只是活下去的機會。活著,才有機會得見公正。」少年語氣沉定有力:「可二叔口中的肅清二字,卻要以天下人性命為代價。試問連最基本的憐憫與敬畏眾生之心都沒有,又何談施行公正?只怕這所謂公正二字,只是二叔拿來滿足自我,自欺欺人的臆想罷了。」
正如祖父所言,這不過是二叔拿來填補自尊的藉口。
對吳家家主之位,所言皆是不屑,可真的就是不屑嗎?
而這不屑的底氣,亦是以所謂蕩平不公來作為支撐,自認站在了至高之處——這道支撐,已蒙蔽了二叔的所有感知。必須要打破,方能真正清醒。
吳景令聞言驟然攥緊了雙手,一股滔天怒氣直衝頭頂:「你懂什麼!你根本不懂何為不公!你不曾經歷過,又怎知我之所向便是臆想?你們生來便是嫡子,事事凌駕於他人之上,你們的存在,便是不公的源頭!始作俑者,拿假仁假義的憐憫,來同我大談蒼生大義……何其虛偽!」
「還有你,父親——」吳景令怪異地笑了一聲,眼神極盡譏諷:「父親總是大義凜然,受人仰重,吳氏家主威嚴不可侵犯……可內里又是如何?當年騙誘我母親以妾室身份入吳家,待到她再沒了利用價值時,便叫她受盡冷落鬱鬱而終的人,難道不正是你嗎!」
「我不知是你從何處聽來的說法,還是說,單憑一些不知真假的別有居心之言,便自顧妄加揣測。」定南王並不見怒意,目色毫無閃躲,聲音擲地有聲:「但我可以告訴你,吳家上下,皆不曾虧欠你們母子分毫!」
不曾虧欠?
吳景令冷笑著抿平了微青的唇。
「你若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大可親自來問我,可你敢問嗎?」定南王眼神如一道利芒:「你不敢!因為你仍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你怕問了,若實情與你所揣測的不同,你便沒有了仇視吳家的理由,也無法再心安理得行算計報復之舉!」
「我便是問了,你會承認嗎!」吳景令猛地拔高了聲音:「害怕的人分明是你!若不然,你又為何隱瞞我至今?我知道你在怕什麼!——你怕我一旦得知真相,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份,這吳家庶子的身份便再也縛不住我!你怕我因此會心有不甘,再擋了你真正的嫡子、我那兄長的路!」
「無人想過要縛住你!將你縛住又能作何?我吳家不缺願做牛做馬之人!是你自己的心魔縛住了自己!景令,你太過偏執了!」
甚少有情緒外露的定南王語氣中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心:「世家重嫡庶之分,千百年來皆是如此,越是大族便越是根深蒂固,非是單憑你我便可撼動的!而除卻家主之位不可企及之外,你縱是身為庶子,吳家又可曾苛待過你一絲一毫?你母親將你視如親生,兄長待你從無隔閡,嫡出子侄晚輩敬你重你,族中大事我亦交予你來打理!……是你自己心有魔障,所見便皆是不堪不公!」
「人活在世,皆會遇逆境,或是天命,或是後天不幸,然而這些皆不是可以拿來弒父弒兄的理由!須知錯便是錯!」定南王眼睛微紅地看著次子:「你因此心有苦悶不甘,當下言明,我身為父親亦非全然不能理解!可你呢?你又可解吳家上下待你之心!」
吳景令語氣執拗非常:「那你究竟為何從不敢與我言明身世真相!」
「瞞著你,非我之意,而是你生母的決定!」
「……」吳景令震顫的身形倏地僵住。
定南王定聲道:「她過世時,你已有八歲,她若有心想告知你,旁人難道攔得住嗎?是她不願讓你探究!便是臨終前,她亦曾使人傳信於我,再三叮囑勿要同你提及她身上的舊事。此信尚在,你若想看,可立時使人取來。」
寶慶曾同他說過,當年知曉此事真相者皆已不在了,只要他瞞住,景令便永遠不可能觸及那些真相。
可到底是紙包不住火。
但這些是寶慶的過往,她不願告知,他亦只能選擇尊重。
只是如今卻終究是不能再瞞了。
定南王已使了人去取書信來。
吳景令張了張嘴,似想拒絕,卻到底未有發出聲音。
「父親……」吳景明悄悄看了一眼老爺子的神態,有意想問一問當年寶慶帝姬入府為妾的內情糾葛。
然而卻聽自家兒子道:「祖父若有話需單獨同二叔相談,孫兒與阿章便先退下了。」
吳世子看了兒子一眼。
單獨談?
如此一來他豈非就聽不到了?
好不容易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老爺子的感情八卦……
雖說當下他的心緒亦是複雜沉重,但這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它不聽勸,硬是沒有眼色地非要往外鑽吶。
反觀他家這小子,還有沒有一點生而為人最基本的好奇心了?
但見老爺子點了頭,吳景明也只好被迫跟著倆孩子一起退了出去。
書房的門被合上,吳恙就背靠著房門守在門外。
吳景明眉頭一挑,低聲問:「怎不走?」
吳恙道:「恐二叔有過激之舉,若聽到動靜傳出也可及時應對。」
吳景明:「……」
總之就是光明正大偷聽唄!
把他給騙出來了,結果自己聽!
這一刻,吳世子只恨自己不是自幼習武,耳不如人。
縱心有不甘,卻也只能帶著同樣技不如人的小兒子去了廊下等候。
「今日我便將你生母入府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一遍與你聽——」書房中沒了第三人在,定南王聲音低而平靜地將舊事前因後果言明:「想必你早也已經查實過了,我幼時與你生母寶慶帝姬,本由家中祖輩曾訂有一樁婚約在。」
對這樁婚約,他沒有排斥,也沒有太多歡喜,只是知曉有這樁婚約在,於宮宴或狩獵時偶見那位帝姬時,知道那是自己日後要娶的人。
於他而言,僅此而已。
但後來昭仁帝接連喪兩子,膝下無皇子,又已年邁,幾乎不可能再有子嗣——
寶慶帝姬身為宮中未嫁長女,又兼聰慧機敏,遂有大臣提議暫立其為儲君,以安上下人心。
這個決定,無疑便與那樁婚約有了衝突。
他身為堂堂寧陽吳家嫡長子,斷無可能贅入皇家。
最終由他父親出面,請旨解除了婚約。
昭仁帝不敢不答應。
婚約解除後的次年,家中重新為他選定了一門親事。
再有一年,他迎娶正妻過門,那便是他如今的髮妻。
他既娶,自當給予愛重。
隔年,長女亦是愛女真真出生。
正是那年中秋,他受召攜妻子一同入宮中赴宴。
宴會之上,昭仁帝只出現了不過一刻鐘,便因有急報入宮而匆匆離席。
宴席過半,昭仁帝身側的近侍前來傳話,道是陛下請他前去議事。
吳家雖領有虛銜在,卻甚少真正參與過問國政之事,但皇帝有請,他身在宮中自不能拒。
變故,就發生在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