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天真又惡毒」
怎覺得面前的世孫,同莫先生口中的那個極為不同呢?
以往他們學東西不認真時,莫先生總會拿世孫當作榜樣來督促他們——
據說世孫稍大些時,在先生面前背詩時錯了哪怕一個字,回頭便要自行餓上自己一頓,誰勸也不好使。
輸了棋,也要對著棋盤發呆半日,一再還原棋盤,不鑽研個透透徹徹決不罷休。
總而言之,乃是嚴於律己的典範。
是以莫先生總是在同他們說——比你們出身好,比你們天資佳,還比你們長得俊的人都如此努力,你們還有什麼理由偷懶?
可世孫此時勸許姑娘不必對自己太嚴格,卻又是這般有模有樣。
「這世上多的是防不勝防的變故,今次吃了虧,且長個教訓,下回在此方面多留意些便是了。」吳恙從未如此有耐心地這般勸過哪個。
許明意也很受用地點頭。
吳世孫這話倒是沒錯。
說到底,她此前多多少少有些太自信了。
自信自己掌握著先機,潛意識中總認為,只要她用心對待,一切都不會太過脫離掌控。
可正如吳恙所言——變故處處都在。
甚至一些未知的變故,往後會因為她的一舉一動,而越來越多。
如今,她必須要認清且接受這個事實,從而加倍謹慎以待。
見她真正聽進去了,吳恙心緒微松。
他本以為自己應是不擅長勸人的,眼下看來倒也還算有些天分。
且他當真覺得許姑娘已經活得足夠聰明了。
相較之下,遠的不提,就說他當初腦子進了水才會救回去養著的那隻肥而不美的懶鳥,又丑又禿還不尊重主人,不還都活得好好的嗎?
而此時,忽然聽身側的女孩子說道:「如果真能將他淹死便好了。」
女孩子的聲音乾淨悅耳,語氣里透著真誠的期盼。
吳恙聽得默然片刻。
這樣乍一聽,叫人覺得「天真又惡毒」的話,也就只有經許姑娘之口說出來,才能叫讓人覺得毫不矛盾了。
「十之八九是會的。」
少年沒覺得有什麼不妥,認真跟著附和了一句。
許姑娘覺得該被淹死的人,想來確有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至於此人慾借投河之舉,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倒也不覺得是出於什麼過人的膽魄。
說到底,不過是見死路一條,別無選擇罷了。
雖然他不知道此人是怎麼得罪了許姑娘,但即便沒有許姑娘的針對,還有一個夏家。
故而,即便這個選擇風險極大,卻也好過坐以待斃。
膽魄談不上,但腦子確實比尋常人好使些。
而此等人,多半是極危險的。
若此次若當真叫他得以活命逃脫,日後於許姑娘而言,恐怕還會是一個隱患。
思及此,吳恙決定還是要讓人暗中留意著後續之事。
「凡事皆要做最壞的打算,無論如何,許姑娘還是要多加當心。」思來想去,少年又叮囑了一句。
他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京城。
哪怕許姑娘遠比尋常姑娘家要警醒得多,可他莫名還是覺得不放心。
許明意下意識地點著頭。
她此番也算是長了個教訓,往後只能更加小心。
跟在後面的壽明頻頻看向前面的少年。
半點不誇張地說,公子今晚對許姑娘說的話,甚至已經遠遠超過公子入京後對他說過的話加在一起的總和了!
老天開眼,他家世孫這莫不是徹底開竅了?
……
時值深夜,夏廷貞方從宮中歸家。
轎子在夏府門前落下,夏廷貞剛彎身從轎中而出,便見一道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
「父親!」
一名三十歲出頭的男人上前行禮。
夏廷貞看了一眼。
這是他的長子,夏暄。
「兒子回來之後,才聽聞二弟之事……」夏暄扶住面露疲態的父親,語氣沉痛自責地道:「也怪兒子平日裡太過大意,身為長兄,卻未能及時察覺到二弟的異樣……若是早些發現,也不至於讓他一錯再錯,最終走到這一步了。」
「此事錯在他自己。」
夏廷貞未多說什麼,將手臂從長子手中抽回,往府中行去。
夏暄很快跟了上去。
「父親……」
他低聲道:「二弟雖然做錯了事,卻極有可能只是一時糊塗。若我這個做兄長的,還能替他做些什麼,父親只管吩咐……」
夏廷貞聞言頓下腳步看向他。
對上那雙犀利的眼睛,夏暄有些不安。
看著這個兒子,夏廷貞心中只有失望。
甚至早已不會感到失望。
但此時對方這笨拙的試探,還是叫他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他夏廷貞怎會生出如此愚笨不堪的一個長子?
「他自己做錯的事情,理應要承擔後果,誰也不必幫他。」
不願再看糟心的長子一眼,夏廷貞說罷這一句話,便快步離去了。
夏暄連忙朝著他的背影施了一禮。
夏廷貞回到居院時,只見薛氏坐在臥房的軟榻中出神,一雙眼睛少見地紅腫著。
見他回來,也一反常態地未有起身相迎。
夏廷貞在心底冷笑出聲。
他算是徹底想明白究竟為何會生出那樣一個長子了。
見他在丫鬟的伺候下換下了官服,淨面罷便躺到了床上打算歇息,一直坐在那裡未語的薛氏冷冷笑了一聲,拿沙啞的聲音嘲諷地道:「老爺還真是好狠的心啊。」
夏廷貞閉上眼睛,語氣里透出冷意:「你若也覺得自己做不好夏家的主母,我亦不會勉強於你。」
薛氏聽得身形微僵。
這是在威脅她?
覺得她在無理取鬧,不知顧全大局?
薛氏頓時再次紅了眼眶。
她不是不知道他也有為難之處!
可卻如何也見不得他這副不痛不癢,仿佛根本不會因為晗兒的事情而有半分心痛的冷血模樣!
那可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啊!
以往她只知他待外人冷漠,今日才知他對自家人下起手來,竟也是這般毫不留情,沒有半分猶豫……!
甚至直到此時,面對幾十年的夫妻情義,對她這個髮妻不僅沒有半句寬慰,反而是一句冷冰冰的威脅——
這一刻,薛氏說不清是憤怒多些還是心寒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