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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8 爾等聽旨

    「而在那之後,你與夏廷貞卻刻意瞞騙於我,使我錯信我那兩個可憐的孩子是為燕王所棄,故才會丟了性命!」

    紀修自恨道:「怪只怪我蠢笨到一葉障目,未曾看清真正的仇人是誰,之後才會因心中積怨甘願被人利用,做下了助紂為虐之事!」

    說著,聲音愈悔也愈高:「十九年前,毒殺先皇的郎中便是我奉命所尋,事後殺那郎中滅口也是我所為!當年我統領京營兵力,早在下手前便已悄然部署好了一切,那道傳位於榮王的聖諭,先皇註定是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弒君謀逆,我與夏廷貞皆是參與知情者!諸位當知,這才是當今陛下謀取皇位的全部真相!」

    他這番話的語氣,與其說是指認皇帝,倒更像是在自認罪責。

    而越是如此,反倒越顯真實。

    若說皇帝當年當真有過弒君之舉,最有可能知情的人的確就是夏廷貞和紀修!

    夏廷貞已死,紀修的證詞便是最可信的!

    天際陰沉著,忽有狂風大作,呼嘯著穿過長廊,吹得陵殿檐角處掛著的銅鈴一陣亂響。

    上至眾大臣,下到驚魂甫定的內監宮娥,此時皆是心緒翻湧震動。

    緊接著,紀修已將當年的計劃細節,與其中所牽涉到的官員,事無巨細地當眾複述了一遍。

    他所提到的人當中,甚至有二人就在此處——工部侍郎趙許,掌印大太監李吉。

    李吉站在慶明帝身側,微微垂下了眼睛。

    而趙許對當年的計劃所知不多,並非直接參與之人,但縱然只是奉命行事,卻也不可能一無所知。

    此時被紀修點名,又有燕王等人的注視,不免就露出了慌張之色來。

    解首輔看在眼中,只覺自心底最深處冒出了寒意與怒氣來。

    如此情形之下,其餘官員心中也各有分辨在。

    紀修的證詞……

    再有方才那名喬太醫所證——

    明御史,敬容長公主……

    及這些年來他們所見諸事,皇上對燕王過於深重的猜忌,逼反鎮國之舉……

    「……朕看你是瘋了!」盛怒滔天之下,慶明帝氣得牙關都在打顫:「你為了污衊朕,竟不惜自污……你將這罪名叩在朕的頭上,難道事後你便能安然脫身嗎!」

    弒君謀逆,此乃大罪,唯有死路一條,根本不存在任何將功折罪的可能!

    也因此,他斷不曾想過有一日紀修會當眾說出此事!

    這不是瘋了又是什麼!

    紀修面上毫無退縮之色:「我既選擇當眾將真相言明,便不曾想過脫身的可能!當年我已錯了一次,如今只想求得解脫而已!」

    他固然是沒了活路,但至少他這麼做,能保住婉兒一條命。

    且他就是要看著殺子仇人受盡譴責唾罵,失去一切,生不如死,親口吞下最深刻最不願面對的惡果!

    有了這兩條,他一條老命活與不活,還有什麼緊要的!

    「……真是好得很!一個兩個,都已成了燕王的走狗!上下串通一氣……妄圖給朕冠上弒君的罪名!」慶明帝的胸口劇烈起伏著,面色亦不停變幻,仿佛已瀕臨瘋狂崩潰的邊緣,低吼道:「褚雲……褚雲呢!」

    此次祭祖,紀修帶兵守在翎山四周,近身護駕的是緝事衛,而負責行宮陵殿內外的則是禁軍統領褚雲。

    陵殿這邊鬧出了如此之大的動靜,按說他該比紀修更早趕到。

    「臣來得遲,自然有來遲的道理。」紀修冷笑著道:「陛下不必等了,也等不到了。」

    慶明帝聞言身形僵住,腦海中最後一縷名為希望的弦,也隨之斷裂開來。

    褚雲死了?!

    擋在慶明帝身前的那幾名大臣霎時間白了臉色。

    褚雲死了,紀修反了……

    照此說來,豈非是整座翎山行宮都已在燕王的控制之中?!

    縱然有人能夠突圍出去,立即趕往西營報信請兵前來,卻也註定難解當下之急!

    「當年先皇駕崩之真相,還望皇上能夠給臣等、給天下人一個交待!」解首輔聲音沉冷,一字一頓。

    縱然當下堪稱大局已定,皇上此時的處境與紀修口中先皇當年的處境頗有些相似,是謂『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但他們身為臣子,必須要一個真相!

    「哈哈哈哈……」慶明帝竟突然笑了起來。

    「你們苦心安排了這樣一出大戲,戲中內情如何豈不比朕清楚?此時竟倒過來同朕討要交待,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朕沒有毒殺先皇!朕有何道理要弒父?朕是嫡長子,皇位本就是朕的!」說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燕王,語氣仿佛欲刺痛對方:「父皇臨終之前還曾同朕說過,他從一開始,便打算將皇位傳於朕!追封朕的生母為端賢皇后,便是聖意所顯!」

    「真正有理由謀反弒君的,只能是那些空有野心,卻註定得不到的小人!」

    對上那雙眼睛,聽著這些斬釘截鐵的話,燕王一時有些分不清對方是想刺痛他,還是想要說服自己。

    解首輔:「既然皇上如此篤信這皇位所屬,又為何屢行刺殺燕王與功臣之舉?」

    防備之心必不可少,可如此深重到病態的疑心,反倒是缺乏底氣的表現!

    「亂賊臣子自然該殺!朕只恨還是太過心慈手軟,最終養虎為患!今日朕落得如此境地,不正是證明了朕是對的嗎!朕只恨動手太遲了!」

    慶明帝神色瘋狂,看向眾臣,猛地甩開袞服衣袖:「什麼弒君,什麼遺詔,諸位有人親眼看到了嗎?說得再多,也不過只是他們的一面之詞!單憑寥寥數言,便想定朕的罪?……妄想!休想!」

    「敗局已定,皇兄還是不肯承認過錯嗎——」

    敬容長公主從殿內行出,看著那發狂之人,眼中悲痛憤恨:「這些年來,你可能睡得安穩?你於夢中可曾見到過父皇,二嫂和她那未出世的孩子!你心中當真有過一日安寧嗎!」

    吳恙立在燕王身側,緩緩抿直了薄唇。

    「夠了!我不曾做過為何要認!」慶明帝目色狠戾地瞪著她,「敬容,定寧……我知你自幼便與他親近,可你我才真正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妹!他恨極了我,恨極了我們的母親……你當真以為,日後他會放過你嗎?」

    說著,面色忽地一緩,語氣也溫和下來,卻愈顯反覆無常,病態癲狂:「……聽皇兄的,你如今當著列祖列宗的面,改口說出真相,還來得及!」

    敬容長公主甚至苦笑了一聲。

    事已至此,竟還在痴心妄想……

    慶明帝視線一轉,落到了燕王身上:「朕縱然是死,也絕不可能會認下這莫須有的罪名!你們休想踩在朕的屍身上來為自己洗脫亂臣賊子的污名!你們全部都只能做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受盡天下人敵視唾罵!」

    他癲狂的眼底有著詭異的快感,這是他最後的報復。

    燕王一時不知該覺得對方可恨還是可悲更多一些。

    看來相較於死,在對方眼裡,承認弒父之實才是最大的失去——對方想求的是一個所謂嫡長子奉聖命登基的名正言順、天命所歸,想以此來欺騙世人,甚至是自欺。

    更想要以此來壓他一頭,仿佛這樣便可以永遠高高在上地踩在他的頭上,永遠高他一等。

    這是心病,是執念,大約也是促使對方走上不歸路的源頭。

    只怪他年少時心思皆沉迷於戰事之上,終日於軍營中人打交道,竟不曾察覺到自己家中這位寡言內斂的兄長,早已於暗中將他視為最大的仇敵,且之後終其一生都在算計著要如何置他於死地。

    他的命太硬,躲過了一次又一次。

    可他身邊最重要的人,卻皆因此被牽累。尤其是真真,更是為此平白斷送了性命……

    縱然拋開家國大義,形勢大局,對方也必須要為此償命。

    燕王看著忽而大笑忽而大怒的慶明帝,眼底一派冰冷。

    「……難道朕說得不對嗎?什麼弒君,什麼殺燕王妃,什麼遺詔,不過都是你們憑空捏造罷了……謊言成不了真!要殺便殺,待朕死後,遺臭萬年的也只能是你們這群無恥小人!」慶明帝咬牙切齒,語氣卻又無比暢快。

    「謊言成不了真,這句話應當送給皇兄才是。皇兄堅稱遺詔之說乃是捏造,不過是認定遺詔已為你所毀,一切都已無對證。」

    敬容長公主自一旁上前的侍女手中接過一物,雙手高高捧起於身前,寬大祭服衣袖順勢垂下。

    她目色凜然,凝聲道:「可皇兄且看這是何物——」

    慶明帝定睛去看,眼底赫然掀起狂瀾,腦中亦轟然作響。

    不……

    怎麼會?

    不可能!

    真正的遺詔,分明早已被他丟入火盆中燒得乾乾淨淨,灰飛煙滅!

    一定是假的!

    敬容長公主立於神案之前,看向前方:「先皇遺詔在此,爾等接旨——」

    「……」

    四下躁動嘈雜。

    真是先皇遺詔?!

    眾人半信半疑間,只見燕王與吳恙退至階下,率先撩袍而跪。

    看著二人筆直跪下的背影,江太傅眉心微動,眼底閃過思索之色。

    這少年郎從一開始便事事與燕王同行,一同闖入陵殿,一同奉香……

    緊接著跪下的是一同退至階下的太子。

    這個舉動讓眾官員中愈發譁然。

    紀修亦卸刀跪地:「罪臣紀修聽旨!」

    許明意也跪了下去,其餘內監宮娥見狀暗暗交換了眼神罷,也垂首跟著於各處跪下。

    官員們猶在舉棋難定之際,解首輔托起衣袍,身形端正地屈膝而跪,定聲道:「臣,聽旨!」

    真假與否,總要先聽了再說!

    這道有力的聲音拉回了江太傅的心神,他面頰一抖,趕忙也跪了下去——按說這等事他本該是頭一個才是,方才一個失神竟叫叔明搶了先,到底是老了啊,失了些敏銳!

    見老師總算有了動作,早就準備好了膝蓋干著急的紀府尹連忙緊隨其後。

    其餘官員見狀有跟從者,也有依舊筆直站立之人,人數參半。

    即便各人態度不同,四下卻也靜了下來。

    敬容長公主緩緩展開明黃絹帛,宣讀聲清晰入耳——

    「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於世,得定南王吳竣、鎮國公許啟唯,及皇后母族之助力,得定天下禍亂。朕不過臨御數年,恩澤未浹於民,又因出身市野,起自寒微,實無大智在,未能察覺規正家中,不曾及時立儲以安各心,方致當下之困局也。朕今已近彌留,諸事已晚,燕王定辰征戰於外,惟有傳位於榮王,以安初定之局勢,免傷臣民於水火。思前想後,今留此密詔,則為今後慮——

    如若榮王登基為帝,不勤於政,不慮於民,不友於手足,不敬於許吳二姓功臣,則命敬容公主示出此詔,由眾臣輔議,代朕止損規正過錯,另立新帝——皇子燕王定辰,仁明剛正,建功無數,可歸天下人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內外之文武臣僚,當同心佐輔,盡忠秉節,保我大慶百姓永寧,朕無憾矣。此詔若出,當詔告中外,咸使聞知,欽此!」

    隨著敬容長公主音落,四下愈發寂靜。

    這寂靜是無聲無息的,卻也是翻天覆地的。

    解首輔無聲叩拜罷,起得身來,未立即應「遵旨」二字,而是看向敬容長公主,肅容道:「遺詔真假,尚未可知,不知長公主可否交由臣等過目一觀?」

    敬容長公主下意識地看向起身的燕王。

    燕王頷首:「煩請解首輔與江太傅過目細辨。」

    這二位在朝中舉足輕重,更是先皇在位時器重之人,由二人掌看辨認是在情理之中。

    侍女接過絹帛,送到解首輔與江太傅面前。

    「……」

    李吉閉了閉眼睛,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

    這一日,終於還是來了。

    他甚至已不敢去看慶明帝此時是何神態。

    皇帝也很安靜。

    異樣的安靜。

    他未曾出聲打斷敬容長公主的宣讀,反而一字不漏地將遺詔所書靜靜地聽完了。

    這道遺詔他並不陌生。

    同他先前拿到的那道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原來是有兩份。

    果然是他的父皇,他的好父皇啊……

    「呵。」

    他竭力繃直的身體裡忽然發出一聲低笑,而後一聲漸漸高過一聲,笑出眼淚蒙住了視線。

    他似看向了神案的方向,聲音幽幽空洞地道:「到底是父皇技高一籌啊……死都死了,竟還要如此處心積慮對付他的嫡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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