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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7 佳期至

    昭真帝趕來榮郡王府時,只晚了一刻鐘。

    「陛下,郡王殿下已經走了……」

    守在堂外的郡王府管事行禮之際,啞聲稟道。

    昭真帝腳下一頓,看向內室方向。

    很快,敬容長公主和玉風郡主也趕了過來。

    榮郡王患病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今日待許明時和吳然察覺到異樣時,不安之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往自家傳信。

    待東陽王等人到來之後,心中真正有了分辨,適才使人往各處傳信。

    宮中與各府得了消息,皆是立即趕來。

    卻仍是遲了一步。

    幾人來至榻邊,只見孩子的「睡顏」很是安寧。

    夜色愈濃,四下漸漸響起了壓抑的抽泣聲。

    ……

    七日之後,便是榮郡王下葬之日。

    有昭真帝的旨意在,各部自不敢有絲毫怠慢,一應喪儀規制皆無任何削減。

    許明時和吳然尋來了許多兵書與集市上淘來的小玩意兒,放入了男孩子的陪葬物中。  

    送葬當日,二人也一路跟隨到陵地。

    諸多後事皆已辦妥,郡王府外的弔喪之物也漸漸被撤去。

    許明時卻仍舊未能回神一般,為此很是消沉寡言了一段時日。

    許明意看在眼中,於一日午後去尋了他說話。

    她知道,起初明時隨她前往郡王府,對榮郡王尚且只是同情憐憫——

    可日漸相處之下,那樣好的一個孩子,又有誰會不喜歡呢?

    明時和阿章,都清楚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們選擇了陪伴,便等同是選擇了要親自送那個孩子、他們的好友離開。

    離開的人已經走了,送別的人卻仍然需要一段不短的時日來慢慢療愈。

    但她相信——

    「總有一天還會再見的。」她輕聲說道。

    「真的嗎?」

    迎著小少年的視線,許明意肯定地點頭:「真的。」

    她如今深信著輪迴之說。

    她的經歷,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既有如此之深的心靈羈絆,想必總還會重逢的。  

    只是或十年,數十年,百年,改了身份,改了樣貌,改了所有往昔的一切痕跡,但有朝一日,總會在某處相見。

    許明時便也點頭:「我相信。」

    男孩子看向窗外的一叢竹林。

    新發的竹葉青嫩,竹根處有筍尖破土而生。

    一場雨落,青筍飛快地生長著,於日光雨露之下日漸筆直舒展。

    竹葉密密,而又漸疏。

    綠到濃時,在一陣陣秋風中搖著搖著,不知何日便染上了層淡淡青黃。

    一晃又至中秋之際。

    這一日,昭真帝微服出宮,雖自稱是偷得半日清閒,然坐在東陽王府的外書房中,所談也無不皆是朝堂與天下各方政事。

    許明意在旁靜靜聽著自家祖父和昭真帝的談話。

    二人商談政事,無分大小,從來不曾避開過她。

    這大半年的光景之下,她聽了許多,看了許多,也寫了許多,學了許多。

    漸漸地,便也會試著發表一些自己的拙見。

    她未曾有一日真正閒下來過,正如遠在朵甘之地的吳恙。  

    他們都在往前走著,學著,磨礪著。

    一輪金色秋陽漸漸西墜,天邊晚霞金紅交錯著,分外濃烈。

    昭真帝和東陽王在庭院中閒步走著,透過大開著的窗欞可見書房中的少女端坐於書案之後,手中執筆神態專注。

    昭真帝眼中含著笑意,仿佛由此看到了極遠的日後景象。

    緋麗霞光浮動著,似有仙人揮墨,大筆勾勒出了一幅萬里江山圖。

    「走吧,喝酒去!」東陽王笑著說道。

    ……

    秋雨之後,許明意束起長發,換上了男子衣袍,躍上馬背,帶著明時,朱秀和阿珠出了趟京城。

    一路經過縣鎮小城,走走又停停,或走訪於民居街鋪間,或于田壟間同農戶詢問田收之事,又或是去當地私塾中旁聽半日。

    若想做到真正心中有物,不單要聽,更少不得親眼去看。

    這一日,雨後天霽,算上一算出門已有月余,想著再有半月便是祖父壽辰,姐弟二人便往回返。

    路過雲瑤書院之際,許明意去書院中見了蔡錦。

    書院山長是她生母摯友,很是熱情地邀她留住了兩日。  

    兩日後的清晨,動身回城,於午時前後回到了家中。

    「姑娘,您剛走沒幾日,小七便送來了這封書信,說是自朵甘傳來的!」

    許明意沐浴更衣罷,披著半濕的發剛在梳妝桌前坐下,阿葵便將一封信箋捧到了她面前。

    朵甘?

    她接過,忙拆開了來看。

    出現在視線中的是極熟悉的字跡。

    上一次她收到吳恙的信,已是三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自他遠赴朵甘以來,大大小小的戰事也已有十餘次,勝多輸少,而此番則是拿回了此前被異族占下的兩座城池!

    此乃大捷。

    之前她和明時在外面時也隱隱聽到了這個消息,只是不知真假。

    方才回到家中,她見了祖父,頭一句話便是印證此事,從祖父那裡得來了肯定的答案,她不由大舒了一口氣。

    此時看信時的心情,便也是輕鬆的。

    吳恙在信上說了許多,皆是好消息。

    他誇讚了屢屢立功的聶家父子——當初,聶家父子尋到祖父面前,求了祖父出面舉薦,想要追隨皇太子一同前往朵甘。  

    除了聶家父子之外,信上還破例誇讚了天目一番。

    刺探敵情、把風巡邏、偷襲敵方將領,皆是一把好手。

    許明意看得彎起嘴角。

    片刻後,笑意卻又漸漸淡去。

    信上都是好消息,或是逗趣之事。

    仔細想來,吳恙送回的信中,從未與她提到過半字不順與艱難之處,那些打了敗仗的消息她也是從別處聽來的。

    甚至在四五月前,他還曾經歷了一場生死之險,據送回朝中的急報中可知,太子一度被圍困在了深山之中多日,援軍趕到之後於山中搜尋了七八日,也未能尋到其蹤跡。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朝中為此慌亂不已。

    遲遲等不來消息,她已經收拾了行李打算趕往朵甘。

    卻在出城三日後,被秦五叔追了回來,秦五叔是帶著消息來的——朵甘傳回軍報,太子殿下平安無事,先前之事不過只是誘敵的計謀而已。因是臨時定下的密計,知情者甚少,方才傳回了有誤的消息。

    她聽得大喜,這才跟著秦五叔回了家。

    可之後冷靜下來細想了想,對這所謂「誘敵」之說卻是半信半疑——當真如此嗎?還是拿來穩定軍心和朝堂,想叫她安心的說法?  

    對她,他總是報喜不報憂。

    初至朵甘時,為鼓舞士氣,他曾多番親自領兵迎敵,難道當真不曾受過傷嗎?

    且他身份特殊,拋開真正的戰事不提,諸般刺殺手段定也沒少經歷。

    而他從來不與她說起這些,無論是手下士兵還是他自己。

    她知道,戰事殘酷而現實,講求的便是一個「勝」字,唯有勝了,那些流血傷亡才被世人賦予真正的意義——

    好在,這次他們勝了。

    雖尚且未能將異族悉數拔除,但於當下而言,能拿回城池將異族驅逐出境便足夠了。

    想來歸期不會太遠了。

    翌日,東陽王於早朝之上進言提議,此時應召太子班師回朝。

    乘勝追擊也要分形勢局面,朵甘之外,那些游族不戰之時勢力分散各處,且行蹤不定,若想除盡非久戰不可,且非但費時,更是耗力。

    而當下國庫實在不算充裕,於軍需糧草供應之上一直多有吃力之處。

    總而言之,此時不宜戀戰。

    「臣以為東陽王所言極是。」解首輔出列,道:「今太子殿下既已將異族驅逐出我大慶之境,大挫異族氣焰,料想至少可保數年安定。當下各處正是休養生息之際,日後待看具體情勢而為也不遲。」  

    且拋開國力不提,太子身為儲君,其安危亦關乎社稷安穩——須知如今還有太子已經戰死的謠言在各處流傳著。

    唯有太子平安凱旋,這些謠言方能不攻自破。

    其他官員也緊跟著出言附和。

    昭真帝點了頭。

    嗯,於公於私,是都該召那臭小子回來了。

    很快,召太子回京的旨意便被快馬送出了京城。

    但許明意覺著,怕還是要等上一段時日。

    吳恙非是急功之人,於此形勢之下,自不可能做得出一意孤行抗旨之事。但他縱然要回來,必然也要等到將一應之事悉數安排妥當之後。

    安撫邊境民心,收拾戰後殘局,重建各處防守,這些都需要時間。

    依他的性子,必是要親力親為才能放心的。

    但她也不著急。

    雖然她真的很想早點見到他,但她更想看到他安安心心地踏上返程。

    她和他,雖是世間最心意相通之人,但他們從來都不只是屬於對方,他們屬於自己,而又准允自己屬於著這方天下江河,眾生萬物。  

    守好這片江山和百姓,是他們共同的心愿。

    於她而言,這個聽起來有些自大的念頭並非是起初便有的,而是隨著時間的增長,走過的路,見過的物,而日漸變得清晰堅定。

    起先她只想守著家人,而今有了餘力,便想要去做更多的事。

    所以,她骨子裡實則也是極普通的人,並沒有太多捨己為人的偉大想法,做不到無暇自保也要去保別人——

    她想,這世間大多數人應當都是如此,先自保再保旁人,本沒有什麼可去苛責的。

    並非人人生來都是普度眾生的菩薩人物。

    正如祖父此前所言,善良也是需要底氣的,不是每個人都有善良的資本。

    也有人說,順境中的善良不算真正的善良,人在逆境時方能看出本性——這句話,她並不十分認同。

    善良便是善良,只要付出善意便是善舉,無分順境逆境。或只能說,逆境中的善意的確更為難得。

    而當下、往後,她所需要去做的,便是讓這世間少些不公與人為的逆境,給更多普通人善良的底氣,好讓他們有餘力去幫助更多的人。

    這需要很長的時間,很多的阻礙,很多張可行的策論。  

    想著這些,她垂眸執筆,將近日所思細細落於筆下。

    ……

    冬月十五,一場大雪將京師改了顏色。

    東陽王府中,裘神醫再一次同女兒提起了離京之事。

    「眼看就要近年關了,又天寒地凍的……」方才還同小丫鬟們嗑瓜子談八卦的裘彩兒忽然面露虛弱之色,捂著胸口咳嗽了一陣,才又道:「女兒倒不怕受凍趕路,只是若再誘發了舊疾惹得父親擔心,那就是女兒的不孝了……」

    裘神醫狐疑地盯著女兒,實在分不清真假,再三思索之下,到底再次敗下陣來。

    「那就等開春暖和些吧……」

    裘彩兒輕輕點頭:「女兒都聽父親的。」

    開春就開春吧,季節交替之下,最易滋生風寒病症,父親應當也不想讓她冒著染風寒誘發舊疾的風險趕路吧?

    總而言之,一日不看到許姑娘和太子殿下成婚,她的身體便一日不適合動身離京。

    就如同看話本子一樣,真情實感看到了尾聲,就等著這最後一頁的圓滿之時呢,這時候把書奪走,那不是要她的命嗎?

    說來,太子殿下也該回京了吧?  

    ……

    同一刻,寒明寺的後山處,許昀一行人正於亭中煮茶。

    「阿彌陀佛,又於這初雪之際見到施主了。」一名小和尚在梅樹下,同許昀行了個佛禮。

    這位施主每年下初雪都會來後山采雪煮茶。

    但這次看起來……卻似乎同往年頗為不同了呢。

    什麼都沒變,卻又什麼都變了。

    許昀笑著點頭,邀請道:「無逐小師傅可得閒去亭中同飲一盞?」

    亭內,小晨子正看著爐子煮茶。

    小和尚剛要婉拒時,只見一旁走來一名披著湖藍錦裘,手中折了枝紅梅,氣質溫婉清麗的女子。

    小和尚幾乎一眼便認出了對方。

    是之前來過的那位夫人!

    彼時,他還錯將二人當作了……

    一句話還未完整地在腦海中落定,視線中便見那女施主竟輕輕挽住了男施主的一隻手臂,望著他,含笑道:「如今的確是我的夫君啦,還要多謝小師傅三年前的那句吉言。」

    ……

    後山處茶香四溢,同行而來的許明意則正在廟中前殿進香。  

    青香插入香爐之中,她自蒲墊上拜罷起身,只聽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嘈雜之音。

    「無清,前院為何如此喧擾?」

    尚且還不夠沉穩的小沙彌有些激動地答道:「回師伯,聽幾位香客說是太子殿下凱旋了!大軍正經過咱們山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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