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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體恤極了的話, 莫怪其駕崩之後廟號仁宗,一個「仁」字寫盡一生,無論對前朝還是後宮皆仁愛寬厚。
她對他下拜稱謝,次日一早果然便聽朝華入內殿來報說宋將軍來了,回頭時正見久未謀面的二哥提步跨進門來,即便心中早有準備也還是如遭重擊心潮翻湧。
「疏妍——」
她二哥的眼眶已經紅了,久被西北風沙磨礪的男子瞧著比過去更加英武沉穩,此刻卻依然忍不住一照面便將自己的么妹緊緊擁入懷中;這是不合禮制的,外殿的宮人想出言提醒卻被懂眼色的朝華攔了領出門去,宋疏妍直等到左右無人才敢在這世上最後一個真心待自己的血親懷中失聲痛哭,歇斯底里錐心刺骨,再無力做一絲掩飾。
「是他們逼你的……」
他在代她憤恨,可在這隔牆有耳的宮闈卻依舊不得不無力地壓低聲音。
「父親怎能如此對你……他,他……」
她卻已不想再去恨誰,在那些過分跌宕的悲喜褪去後心底只有一片荒蕪,如今最後的執念只關乎那人,此刻緊緊攥著哥哥的衣襟仰頭看他,問:「三哥……三哥呢?」
這話卻好像是問不得的,否則連二哥都要跟著一同流淚——他甚至有些張不開口,也不知是不忍回憶還是僅僅不忍將那些話說給她聽。
「三哥,他……」
他回答時連嘴唇都在發抖。
「……他什麼都沒了。」
含混的一句不明不白,她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的感受——她同樣一無所有,甚至還親眼目睹了他喪卻的一切。
「我想見他……」
最後也就只有這一句話想說,緊攥住哥哥衣襟的手用力到指節發白,也許下一刻就要生生把它們折斷;宋明真幾乎是有些恐懼地握住妹妹的手、又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鬆開——他有多麼替她不甘?明明在錢塘時一切都是好好的,如今未足三年,便……
「好,好……哥哥幫你去找他……」
他沉痛地對她許諾,同樣被痛苦逼得有些瘋狂了。
「你與三哥之間……總要有一個結果的。」
——可那談何容易?
一入宮門深似海,一國之後怎能輕易與外臣相見?那四道宮牆原來是那麼那麼高的,高得讓人看不到頂、高得讓人無時無刻不想崩潰逃離。
……可他終歸還是來見她了。
天子與潁川侯情同手足,大勝後常請之入觀風殿長談,那日二哥又入中宮請見、當著身側宮人的面說欲與她至玉妃園一游,屏退左右後又附耳與她道:「抓緊些……三哥在等你。」
那日天陰如晦、洛陽的深秋冷得不像話,她的心卻是滾燙的,初時步伐尚且猶疑彷徨、後來便索性不管不顧地奔跑起來,黃粱一夢不肯歸塵,那一幕任誰看了都會說是飛蛾撲火。
——她很快便找到了他。
九月瓊英花期未至、園中梅樹一應都是光禿禿的,寡淡的綠色尚且鮮見、又去哪裡尋覓馥郁的花蕊?他便站在其中一株枯朽的樹下等待,背影恍惚與她在北上洛陽的行船上所做之夢重疊,某一刻終於回頭向她望來,早已衰敗的山色便在那一刻如幻景般又青。
「……三哥。」
她輕輕輕輕地喚他,連呼吸重一點都怕將夢驚破,身體劇烈的戰慄難以平復,她聽到自己耳側不斷響起尖銳的雜音。
……他變得不一樣了。
過去在長安相識時他還是風流蘊藉的晉國公世子、驪山冬狩代睿宗箭射金鐘引得滿場紅袖如雲,此後在江南更似江邊柳色暮雲春樹、含笑的眉眼總有半明半昧的含蓄溫存——如今這一切都不見了,過去深邃有神的雙眼變得黯淡而渙散,過分的消瘦甚至讓他有些撐不起那一身象徵權位的紫色官服。
玉樓崩毀,雪風凜冽……原來他也並非堅不可摧。
可她還是愛他……就像當初在江上船頭他自認失勢拒人於千里,她也還是願盡微薄之力贈他一紙春山——如今她更想擁抱他,哪怕只是告訴他……世上還有一人可與他生死與共。
不知何時她已淚流滿面,彼時渾身顫抖踉蹌磕絆的模樣必也十分狼狽難看,短短几步像是千山萬水,她拼盡全力跋涉到他面前,卻在伸手即將擁抱他時……見他微微退後了半步。
那是穿心的毒刺、見血封喉立刻便能要她的命,淚水原是那麼空洞無力的東西,連她自己都感到輕薄飄渺無濟於事。
「不是那樣的……」
她拼命地搖頭,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三哥……不是那樣的……」
混亂的陳情根本令人無法理解,他死寂的眼底亦只有一片廣袤的蕪穢;她為此痛苦又恐懼,想告訴他她從未貪圖皇后之位、更從未薄情寡義背棄於他,她只是……她只是……
尖利的銳響變成震耳的轟鳴,越來越急促的喘息每一下都像是沾著血,天旋地轉乾坤顛倒、她的眼前早已是一片光怪陸離;有些話是說不清的,何況原本也不能在那樣慘不忍睹的時刻無恥地宣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她終究無計可施,只有在不顧一切地猛撲進他懷裡時緊緊抱著他一聲又一聲地叫著「三哥」。
三哥。
三哥。
……三哥。
這一次他沒有避開她,只是也並不曾像夢中一樣柔情地擁抱她,消瘦的身體已不似過去在錢塘時那般溫暖寬厚,深秋的雨水於同一刻墜落,遍地枯枝中淒冷的霜寒令她感到難以言喻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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