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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唯一能與我同去長安的只有孜行。」
卻不料方獻亭依然答得很快,姜潮這才明白原來早在對方踏入因法殿前便將所有一切都思慮得清清楚楚。
「我乃方氏一族之主,潁川上下行事自皆受我之命——他們此前被我蒙蔽,並不知我有割據長安擁兵自重之心,直至破城那日我圖窮匕見、方才知我重逆無道心懷不軌。」
「只要孜行親手殺了我再將長安獻於朝廷,即便金陵仍有誅滅方氏之心,一時當也無從動手……至於往後騰挪之法,便由兄長回朝主持匡正了。」
姜潮:「……」
沉默在晦暗的殿宇內蔓延,姜潮已不知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麼——他青年時於河東道任果毅都尉、於太原府要衝之地屢阻突厥犯境,多年厚積潛龍勿用,也曾自以為忠肝義膽世間難有人企及;今日聽聞君侯之言、卻才一瞬知曉自己的渺小——生前之利與身後之名,世人趨之若鶩之物在他眼中竟都輕如鴻毛,就連平生唯一的算計……都是為救他人而將自己推入絕境。
「此外還有一事……我想勞你費心。」
震撼之際對方卻又開了口,聲音忽而低沉下去,隱約有種平素不見的含蓄與溫柔。
「疏妍她……她不能繼續留在宮中——他們既已決意殺我、自也不會再容她活著,此後便請你和元景送她去潁川,待戰事過後再護她回民間。」
這便是明明白白在天下人前承認了與太后的「奸丨情」,又重重在自己身上刻下一道罪孽的傷疤,姜潮聽得眉頭緊鎖,卻也不知還能如何再勸了。
只是——
「為何是我與元景?」他十分不解,「中郎將乃太后兄長,自當與她更為親厚……萬一事後太后心傷,末將恐……」
他怕自己無法安撫……那位一生從無所獲、一直都在不斷失去的可憐女子。
「子邱誠然與她親厚,可卻也太疼她了。」
他淡淡一笑,好像只有在提起那個人時眼中才會燃起微茫的光亮。
「我去之後屍骨泰半會被送回金陵,她是頑固的人、大抵也會執意去見我……子邱磨不過她、自己也易感情用事,還是未及你穩妥。」
「他還有妻子和一雙兒女,不應為這不可挽回之事送命。」
說到這裡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大約思及他們兄妹也還是放心不下——他已經毫無保留地舍下了那麼那麼那麼多東西,可卻唯獨還有最後一點溫存的私心,遲遲遲遲……不肯散去。
「他真的已經盡力了——」
諸般舊事皆從眼前退卻,此刻姜潮仍然用力握著婁風的雙肩——而實際對方已不必他再費心壓制,打從他將方獻亭生前一切籌謀和盤托出的那刻起便呆若木雞無力掙扎了。
所有人都在沉默,甚至連入潁川後與君侯素昧平生的僕役都不禁惶恐落下了眼淚,僵持的死寂是徹骨的絕望,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的震顫中久久無法回神。
直到——
「宋小姐——」
有眼尖的婢兒忽然捂嘴驚呼出聲。
「你、你流血了——」
第176章
潁川方氏府中長有醫者, 在宋疏妍身體有恙後不久便匆匆趕來了,房中眾人皆提心弔膽唯恐這位小姐大悲傷身以致滑胎小產,唯獨姜潮當時微微別開臉去、不敢去問屏風之後診治的結果。
「如何——宋小姐她如何了——」
婁風最是急切、大夫一從內間出來便大步上前將人堵住問詢, 即便那時長安傳來的君侯身死的消息尚未得到確證、他心底也多半信了姜潮所言,而在此境況下若宋疏妍果真小產, 那君侯最後留存於世的血脈便……
那大夫面露難色, 當時卻是支吾無言,宋疏妍在屏風之內聽到屋外一片竊竊私語之聲,耳畔迴蕩的卻只有大夫方才那一句——
「小姐從未懷有身孕……」
「如今……不過是尋常女子葵水……」
……「從未」。
多麼平常的兩個字,那時於她卻像天書一般晦澀難懂, 或許她的確是蠢笨的, 今日打從那個「死」字開始便混沌得什麼都聽不清了。
可隱約地……她又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她的眼前閃過一些瑣碎的片段, 譬如那夜在望山樓中她第一次對那人提及自己懷了身孕,他的反應並不熱切、相反還有幾次欲言又止;又譬如當初在鳳陽殿中他說要她離開金陵、見她不肯便以「孩子」之名逼她妥協, 那時她只顧驚惶不知所措、卻漏看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痛切與遺憾。
「從未」……
……從未。
她笑起來了, 不顧下腹尖銳的絞痛強撐著從榻上起身,那時她並不知曉自己的臉色蒼白得像鬼,只在繞出屏風的那刻聽到眾人倒吸冷氣的聲音、繼而又看到他們悲傷憐憫的目光。
……憐憫?
她不需要憐憫。
——她只需要一個真相。
「什麼叫做『從未』……?」
冷汗不斷順著額角滴落, 鑽心的疼痛令她連一句話都難述說完整。
「金陵的大夫明明說過我懷了孩子……這些日子我也的確沒有月事……」
「……如何會是『從未』?」
她執拗地一聲聲去問,不知這樣的頑固只會加重別人對她的可憐——姜潮已有些不忍看了, 只好僵硬地保持著別開臉的動作, 低聲答:「當初小姐稱身子抱恙、托中郎將去宮外尋大夫看診,他怕你出什麼事,便、便提前將此事告知了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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