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頁
「你以為這些我都不懂麼!」
苦心之言尚未說完便被她高聲打斷,船艙之外江潮滾滾,恍惚又與多年前的某些舊景相互重疊。
「洛陽一派非獨欲阻南渡大計,更想除我垂簾之權而扶太妃董氏上位,今日若見我殺人、他日便必宣之於天下,此後筆誅墨伐無有止盡,終有一日會將我拉下鳳座——」
「可你以為我在乎這些嗎?」
「先帝囑我垂簾為的是什麼?一手提攜宋氏又為的是什麼?」
「他知道南渡必惹朝堂離心、洛陽一派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我與宋氏不過是代幼主受過的靶子!待做完這些事便不再有用了!」
「我非貪愛權財,亦可隨時還政於陛下,在意那些名聲做什麼?圖謀那些長久又做什麼?」
「便讓他們都衝著我來!若死一個無關緊要的太后便可為幼主鋪平來日之路那正是大周社稷之福!我可替他去做所有髒污無用之事!也可替你——」
她激動到雙目泛紅,說到那裡卻還是倏然停住,蓋因他正在那一刻猛然抬頭看向她,眼底震動之色亦令她心如刀絞肝腸寸斷。
她慘然一笑,在他面前什麼偽裝掩飾都撕碎了,或許正因自知一生都沒機會說幾句真話,是以才格外珍惜在他面前肆無忌憚的須臾半刻;此時她同樣雙膝一軟跪坐在他面前,看到他染血的胸膛正不甚平穩地起伏,相視的目光也是業障,於她卻像渴極時入口的鴆酒般要命的甘甜。
「三哥……」
她的眼睛紅了,拼命壓抑整晚的眼淚此刻終於掉出眼眶,含混的視線那麼搖擺,可卻依舊不能阻遏她對他戀戀不捨的目光。
「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往後這些事都留給我做——我無計謀長久,也不想……太長久。」
……那實在是句很晦澀的話。
他們似總很愛打啞謎,譬如過去所謂「春山」就在彼此間繞了許多個來回,仔細想想大約也並非專愛故弄玄虛,只是若即若離的無常總不容人直抒胸臆。
——什麼叫做「無計謀長久」?
是她篤定垂簾之路千難萬險刀光劍影,最終她與宋氏都註定不能全身而退?
——什麼又叫做「不想太長久」?
是她身心俱疲已不願繼續在那座不見天日的帝宮裡終日輾轉,甚至悄悄期盼著……破滅之日的來臨?
他好像都懂了,正如當初輕而易舉解開她繪屏之上隱蔽的謎題;又好像似懂非懂,凝視她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艱深沉滯。
她已沒有心力去探究他的態度,那時只一味盯著他胸口殷出的血跡,也許在他眼中她已是與他無關的先帝皇后幼主之母,可她卻還執拗地偷偷當他是自己失之交臂的愛人——她會捨不得他,而實際在她眼中他原本就比那些所謂的江山社稷大仁大義來得更加寶貴珍稀。
「我……」
「我能不能……」
她支離破碎地問著,卻直到最後都沒能把那個卑微的問題問出口。
——我能不能擁抱你?
不必像當初在錢塘時那樣柔情親密……只要很短暫的一瞬、哪怕只是像對尋常故人那般客氣的靠近。
我當然明白那很不妥,也知情斷之後便不該再心存僥倖……只是我已有整整七年不曾叫過你三哥,今日既已到了如此地步,你能不能便全我一個念想?
我不是要向你乞憐,也早就放棄在你我之間求一個結果……我只是略微有些累了、又知往後還有許多路要一個人走……我怕我堅持得不夠久,最終便還要連累你代為受難……
她在心底說了那麼多話,真正出口的卻只有含混的啜泣,比金子更珍貴的獨處時光便這樣一絲一絲飛快地逝去,她像孩子一樣著急又無助地哭,最終卻只能無計可施地看著他失語。
「三哥……」
她又反覆無措地叫他、那時已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了,而他半低著頭凝視她的模樣依稀顯得有些悲憫,在她微微顫抖著對他伸出手時也難得沒有躲閃迴避;她真感激他的善心,指尖先觸摸到他的影子,隨後又極緩慢地靠近他胸前的傷口,裡衣之內錯綜的舊傷刺痛了她的眼,有些時隔多年依舊能感到當初的兇險猙獰——血肉之軀如何會是銅牆鐵壁?或許她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教天下人都知曉眼前這個男子並非神祇、而只是一個如他們一般的尋常人罷了。
指尖與他只差一寸之時船艙外卻忽而傳來一陣腳步聲,下一刻門被從外推開、是二哥匆匆踏入門內;他大約也沒想到房中兩人會都跪在地上,而妹妹淚流滿面的模樣又讓人感到幾多酸辛,不知是怎樣複雜的情緒讓他微微偏過頭不忍再看,只說:「陛下今夜受驚輾轉難眠,中貴人遣人傳話說是泰半要來尋太后……這……」
這是要她即刻回去的意思,南柯一夢驟然驚醒,最終她也還是沒能觸碰半點他的衣襟;那時她好像笑了一下,哀傷慘澹得比淚水還教人心酸,原來緣分竟果真是如此奇妙的東西,他們之間總有一半的因,卻無論如何都種不出另一半的果。
「好……」
她含淚笑著點頭,終究還是收回手獨自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
「……孤知道了。」
「我」字再次消失,人最終還是要被逼回最初的位置,宋明真站在門口看著妹妹緩緩從房中出來,每走一步眼底的脆弱便消退一分、同時體面便增多一分,終而又恢復成平素那個雍容莊重的太后了。
Tips: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